对于张爱玲,那场恋爱,亦是一场精神狂欢。她在人群中,向来是缄默的自闭的,但那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她的内心,同样有着想要讲述的愿望。可是,她没有听众。
曾几何时,她的父亲是她谈话的好伙伴,他看重她,珍爱她,但那样的好时光,已经被继母的挑拨加上她少女时代的叛逆性格给毁掉了。她投奔母亲,母亲教她如何做个淑女,一个淑女是笑不露齿的,滔滔不绝是为大忌。不久母亲也出国了,但她的生活里还有姑姑。姑姑是个聪明的有灵性的女子,也把张爱玲照顾得不错,但她太喜欢安静,常常抱怨“和你住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因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为对方太低能)”。就算是玩笑吧,老是听到这样的玩笑,也会下意识地收敛表达的愿望。张爱玲只剩下一个倾听者,就是女友炎樱,可是苏青说了,女友只能懂得,男友才能安慰,胡兰成的到来,给张爱玲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欢喜。
胡兰成也确实是太好的听众。他在见识了张爱玲房间的华贵之后,又见识了张爱玲精神世界的丰富,她的写作天分自不必说,更让他开眼界的,是她的学贯中西。张爱玲的弟弟曾转述她姑姑的话:你姐姐真有本事,随便什么英文书,她能拿起来就看,即使是一本物理或化学。
要知道,姑姑可是留过学的啊,英文应该不会太坏。
这样的水准,当然能让半瓶子晃荡的胡兰成自愧不如。胡兰成于是想,就算西洋文学咱不在行,中国古书我总能压你一头,不承想,俩人一块读《诗经》《乐府》,那上面的字只跟张爱玲打招呼,她懂它们懂到了骨子里。而他勉为其难的表述,总像生手拉胡琴,每每荒腔走板,道不着正字眼,他心里沮丧得紧。
他完全被折服了,只剩下一件事,就是努力跟随她的脚步,崇拜她,赞扬她。说起胡兰成恭维人,那是一绝,他流亡途中,去结交梁漱溟,写信给他说:
……于学问之诚,可算今日中国思想界第一人,惟于己尚有所疑,未能蔚为众异,如内丹未成,未能变化游戏,却走魔走火,诸邪纷乘……
不朝下引用了,这段话啥意思呢?就是说,梁先生您啊,学问已经做到横向排名第一,但在你自己,还没修炼到极致。他把对方夸上了天,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就是梁漱溟,估计也吃这一套。可是,光这样的恭维,也太廉价,人家胡兰成高明的是第二点,指出梁漱溟坐定天下第一的位置后,还说他自身还存在一些问题,这就点到了七寸上。
一个真诚的学者,即使在同侪面前白眼向天,在真理面前仍然是归心低首的,谁也不会认为自己已到达了真理的彼岸,还常常苦恼于不得其门。胡兰成的话,正好击中梁漱溟的心事,而内丹未成、走火入魔这样的词,则如算命先生的含糊的谶语,适用于一切命运,但众人都会以为是给自己特设的,并对这神机妙算大感惊奇,梁先生果然被他蒙住了。
晚年胡兰成在台湾,蒙朱西宁、朱天文、朱天爱父女抬举,少不得要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居然说,他以前不大懂得李白,看到朱天爱之后,就豁然开朗了。
一个高明的恭维者,会让对方以为自己的字句发自肺腑,以为只有他能衡量出自己的价值,居心叵测遂变成了高山流水,听者找到了过电的感觉。马屁和知音,长得实在太像了。
张爱玲也未能免俗,何况胡兰成的马屁里,更夹杂着情话,他说得到位的,是懂得,说得不到位的,是爱,从未有人那样全方位多角度长时间地观看她倾听她,张爱玲真是欢喜得欲仙欲死,要把自己整个世界秀给他看。
她跟他谈文学、艺术、哲学,从清晨到黄昏,再夜以继日,连欢娱都成草草。她有无穷无尽的小感觉,说给姑姑听,又要被抱怨嘀嘀咕咕。说给苏青听,她眼睛里一定会有藐然的笑容:你说的是文学吧?我不大懂。说给炎樱听呢,她倒是有那个悟性,可中文程度有限,未必能领略其中的微妙,而且,她们也太熟,认识了那么多年,可以说的话,早已说过了……现在好了,天上掉下个胡兰成,她可以跟他说,桃红色是有香气的;姓黄好,姓牛不好,张字没颜色,还不算太坏;给他看小时候母亲从埃及带回来的玻璃珠子,与他一道看浮世绘,看塞尚的画,看到画中人眼里的小奸小坏,就会笑起来;她也跟他讲《子夜歌》,里面有云: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张爱玲叹道:“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爱他!”这句话给胡兰成留下深刻印象,一本《今生今世》里,他这也端然,那也端然,横竖不知道端然了多少回,然而,任他怎样忸怩作态,都是无效劳动了。
那段日子,张爱玲把胡兰成当成了一面可心的镜子,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越看自己越是美不胜收。他想形容她的行坐走路,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张爱玲替他挑一个句子,说,《金瓶梅》里写孟玉楼,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
这样形容自己,大有芙蓉姐姐之风,不过,芙蓉姐姐之所以成为热点,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芙蓉姐姐,区别只在于,芙蓉姐姐让心里话见了天日,而大多数人只
是放在心里,最多在最亲近的人面前猖狂一下。张爱玲对胡兰成这么说,可见她对他不设防,她认为,他可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似乎,没有人比他更懂得自己了,于是她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聪明,她用手指抚过他的脸,说你的眉毛,你的眼睛,你的嘴,你嘴角这里的窝我喜欢……那时,她对于未来一无所知,她高估了这个男人的德行,却低估了这个男人的记忆力,她不知道,很多年后,她所说的这些将作为呈堂证供,出现在白纸黑字之间,曾经那样孤傲的她,变成人们茶余饭后消愁破闷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