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她也曾贪恋泥淖里的温暖

可是,刚刚安生没多久,就出现了一个小意外,张爱玲来了。此刻的胡兰成,一改多情才子的扮相,居然脸色大变,粗声粗气地对张爱玲喊:“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他说是怕连累了妻子,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是,当年他在上海,已经预感到大难临头,还那么高调地在杂志上暗示他和张爱玲的“特殊关系”。日后他已是一个臭名昭著人人喊打的汉奸了,亦连篇累牍地写“爱玲”这“爱玲”那,这些时候,他怎么就想不到不要连累“妻子”了呢?要不是他自己热衷爆料,这么一个飘忽含糊的事件,也就在公众的记忆中一带而过了,也不至于连累得爱玲现在还要被愤青们诅咒。

胡兰成并不是一个那么为别人着想的人,他的疾言厉色,更有可能是怕笨手笨脚的张爱玲,招来盯梢的。另一方面,大概也是怕张爱玲发现他的好事,他还没有做好告诉她的心理准备。他热衷于跟张爱玲谈周训德,是因为“中年以后还有这样的奇遇”,“不让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怃然”(张爱玲《色·戒》中语)。范秀美不如小周年轻漂亮,比胡兰成还要大几岁,跟她的这档子事,就不像小周那么说得出口。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胡兰成非常担心,张爱玲的贸然现身,伤到了大恩人范秀美。

胡范两人虽无婚书仪式,但在邻居面前都是夫妻相称,对于身份卑微的范秀美,这是一个甜蜜的安慰,现在,天上掉下个张爱玲,尽管胡兰成日后为了报复她,说两人也没有仪式,言下之意是也算不得明媒正娶—张爱玲恨恨然说胡兰成把自己说成是他的妾,不知道是不是由此而起—但毕竟有约在前,比起范秀美,要名正言顺得多,这就难免让范的面子过不去。

为了范秀美的面子,胡兰成向外人说张爱玲是他的妹妹,他自己的解释是,他让爱玲委屈,是拿她不当外人。但是,敏感的张爱玲却发现,他真正当成自家人的,是范秀美。比如说,某日他肚子疼,在张爱玲面前强忍着,等到范秀美来了,才哼哼唧唧地撒起娇来,张爱玲当下就觉得惆怅。

又有一次,张爱玲要给范秀美画像,画着画着发现范秀美的眉眼神情特别像胡兰成,当下心里一阵难受,以至于无法再下笔。

应该说,张爱玲已经窥破了胡兰成与范秀美的那点儿事,但是,这个时候,她信胡兰成多过信自己,即便隐约感觉到他们之间不那么简单,也会认为是发乎情止乎礼,胡兰成不至于那么不靠谱。只是,单是这“发乎情”,已经让她不爽了。

但仍在可承受范围内,张爱玲这会儿计较的,还是他和小周之间已经坐实的一段恋情。她已经抵达当初想象中的顶点,边远小城的油灯下,她没想过这是一场三个人的聚会—即使小周没有到场。她要他在自己和小周之间选一个。

注意,是选择,并不是非选自己不可,她说了她可以走开。她只是希望她爱过的这个男人,能够有选择、有取舍,有取舍的人才有底线,不苟且,不会和两个以上的女人同时暧昧不清—在明明知道这种暧昧起码会让其中一个女人痛苦难堪的前提下。

但胡兰成不愿意选择,只是天上地下地胡扯,说:“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安不上取拾的话。而昔人说修边幅,人生的烂漫而庄严,实在是连修边幅这样的余事末节,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

这话说的,真是宝相庄严,但我却只能一点儿也不庄严地呵呵一笑。“其实他从来不放弃任何人,连同性的朋友在内。人是他活动的资本。我告诉他说他不能放弃小康,我可以走开的话,他根本不相信。”张爱玲在《小团圆》里如是说。

张爱玲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但这件事,你还是得做选择,就算说我无理也罢。

胡兰成又推说他跟小周未必会再见面,张爱玲说,不,我相信你有这个本事。然后又叹了一口气,说,你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至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她的语调里有悲哀,胡兰成听了也难受,但不完全是无奈与同情,他说这难受好像不对劲,因他与张爱玲在一起,从来是在仙境,不可以有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