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她的好友宋淇在香港帮她接洽剧本,付给她最高的稿酬,这次也不例外,等待张爱玲的任务是把《红楼梦》改成上下两集的电影剧本。
很不幸,新导演不知道她昔日的名气,没有耐心可能也没有能力判断她现在的价值,张爱玲交了剧本之后,导演要她等着。她在香港待了五个月,最后仍然没有下文,只好去写宋淇交给她的另外两个剧本。
唯一的安慰是赖雅来信告诉她,他在女儿所在的华盛顿租了一个小公寓,还把房间的蓝图画给她看,张爱玲对那张蓝图非常满意,说,那就是我真心想要的家。她对未来依旧有所期盼,“据我所知,我们的运气会在六十三年中好转”,但眼下的情况却让她觉得很棘手,“可是我却为了如何度过六十二年而失眠”。即使这样,她仍然不忘温柔地表达她的爱:“甜心,快乐些,吃好点,健康点,很高兴你觉得温暖,我可以看到你坐在乔家壁炉前的地上,像只巨大的玩具熊。附上我全部的爱给你。”
而在太平洋的另一边,赖雅也在度日如年地期待着她回来,过尽千帆皆不是之后,赖雅不禁抱怨她的归期总是“无限期延长”。张爱玲表示,她是没办法,她要留在这里,挣八百美元的稿费,这笔钱可以维持他们四个月的生活。之前她写的关于《红楼梦》的剧本没有获得通过。
“我工作了几个月,像只狗一样,却没拿到一分酬劳”。许多年前,她第一次穿上皮袄,觉得自己像只狗,摸摸鼻子是凉的,觉得更像了。你如果知道那件皮袄是用胡兰成给她的钱做的,就不难理解那个比喻里对自己的爱娇了。然而,这一次,她说自己像狗,却是像一只沉默的、辛苦的、得不到一点儿回报的狗,两相对照,让人如何不心酸。
她让赖雅再等她六个礼拜:“在未来的六个礼拜,请你好好地为你我享受那小公寓,如果你因为担心我而生病的话,岂不是破坏一切了吗?亲吻你的耳朵。你还是边吃边走动吗?最近都吃些什么?请好好照顾自己,爱你。”
这封信写于1962年2月10日。
十天之后,她的情绪也坏到了极点:“我的手脚都肿了(轻微),因为从旧金山飞来,其实是没钱买大一点的鞋,等旧历年大拍卖再说。跟宋家借钱是件极痛苦的决定,而且破坏了我们之间的一切,我无法弥补这种艰困的关系。”
她跟宋淇夫妇借了几百美元,正常情况下,这本是小事一桩,但是这时不知为何她与宋家的关系非常紧张。从她给赖雅的信里看,似乎是剧本接洽中出了点儿问题。张爱玲原本多疑,宋淇热心但有时又未免急躁,在本来就不顺当的情况下,确实容易出问题。总之,她原本殷切盼望的与宋氏夫妇的会面,临到眼前,却不无苦涩。
1962年2月18日,农历正月十五的前夜,她站在公寓的屋顶,与生平最爱的月亮对视,她写过楼板上蓝色的月光,像是静静的杀机,写过陈旧模糊的月亮,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下的泪滴,这个元宵夜,她看到的是一颗红色的满月,怪异,惊怖,在天宇下,不动声色地与她相对。
她给赖雅写信,说:“宋家冷冷的态度令人生气,尤其他认为我的剧本因为赶时间写得很粗糙,欺骗了他们。宋淇告诉我,离开前会付新剧本的费用,言下之意是不付前两部,即《红楼梦》上与下。当我提议回美再继续修改时,他们毫无回应……典型中国人的作法,避重就轻,只谈我的剧照……但我估计他们会从《红楼梦》稿费中扣我的钱。我无法入眠,眼疾刚治好,走到阳台,站在一轮红红的满月下,今日是元宵节前一天,他们已不是我的朋友了……所以甜心,请你写信来,你知道吗?当我在黑暗中孤独地走在阳台中时,心中不禁猜想你是否知道我的处境、我的心情,顿时觉得在这个世上我可以投向谁?”
撇开她和宋家的关系不提—后来他们又神奇地恢复了,张爱玲说起宋淇夫人邝文美,依旧是:越是跟人接触,越是想起ae的好处,实在是中外只有她这一个人,我也一直知道的—她对宋家的那些抱怨,也许是烦难处境里的过激之词,但可以看出,她对赖雅有着永远的信任,和爱。
3月16日,张爱玲终于离开香港,飞回华盛顿,奇怪的是,赖雅在华盛顿机场看到的她没有一丝萎靡之态,反倒是“生机勃勃”的。这应该是丢弃一个烂摊子的如释重负,还有“重整河山待后生”的摩拳擦掌,也许在飞机上,她就在心里与往日分道扬镳,决定在小说创作上大显身手。当赖雅提出要陪她游览她最喜欢的纽约时,张爱玲认为来日方长,她喜欢纽约,是想在那里定居而不是做一个游客,这个梦想,寄托在下一部小说的成功之上。
但是就在这年5月,赖雅再次小中风,同年12月,他因疝气手术需要住院,曾经花钱如流水的他,却因不愿意付二百块预付费而拒绝入住,他每月的福利金是五十二美元。在张爱玲和女儿霏丝的坚持下他让步了,住院七天花费四百一十五美元。这之后他们得到短暂的安宁。1963年7月,赖雅散步时跌了一跤,他的身体状况本来就很差,这次竟致卧床不起。更糟的是第二年宋淇离开电
影公司,不能再为张爱玲接洽剧本,她失去了最主要的生活来源,不得不搬到位于黑人区的廉价住所里。
命运似乎存心考验张爱玲的承受能力,之后,赖雅又几次中风,瘫痪在床,大小便失禁,张爱玲不得不在做翻译工作养家糊口的同时,兼任护士,而我们都知道,她做这些,肯定是不在行的。
“饱藏着生命能量”的赖雅倒下了,从身体到精神。1965年的圣诞节,他的小外孙偕女友来探望他,我不知道孩子们看到了什么,只能按照有限的生活经验去推想,房间里的光线,气味,和躺在床上的老人的眼神。赖雅生命晚期,骨瘦如柴,一辈子都神采奕奕的他,不愿意再与他人对视,一次他的一个表亲来探望他,赖雅把头转向墙壁,要求他离去。
他的委顿,对于张爱玲,是致命的打击。这些年来,虽然靠她挣钱养家,但他那种“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的精神面貌,应该给风雨飘摇中的她提供着稳定的动力,现在,他倒下了。
令人窒息的围困中,她还在寻找突围之路,在迈阿密大学申请到了驻校作家的职位,这次,她不愿意带上赖雅。她不是一个绝情的人,应该是想排除一切干扰奋力一搏,一旦成功,她和赖雅的生活才能获得物质保证,这比亲力亲为照顾赖雅更为重要。
她希望赖雅的女儿能够暂时收留老父,遭到拒绝,又曾雇用两个黑女人照料他的生活,也失败了。最后,她从迈阿密大学回来,把赖雅带回了学校公寓,亲自照顾他,直到1967年10月8日他去世,那时张爱玲刚过完四十七岁生日不久。
很多年后,那个研究布莱希特的美国人与她见面之后,说:“她与赖雅最后的那几年过得艰难(赖雅晚年健康状况恶化,致使他生活起居几乎事事要人照料),我很讶异在这样的前提下,她能敞开心怀毫不忌惮地与人谈论他。言词中,她对这个在生命将尽处拖累她写作事业的男人,丝毫不见了怨怼或愤恨之情。相反地,她以公允的态度称许她先生的才能,说明他的弱点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