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跟他们各自的经历有关。傅雷四岁时,他父亲去世,他母亲带着他背井离乡,迁往另一市镇。有人赞扬傅雷的母亲有远见,给了傅雷更为开阔的视野,但一个寡妇带着孩子奔赴异乡,十有八九是被族人欺负得待不下去了,傅雷写给他母亲的信里也证明了这一点。
寡妇熬儿,傅雷的母亲对他期待甚高,傅雷在外面玩耍的时间长了点儿,他妈就用包裹皮兜起他,要把他扔河里;他读书稍有懈怠,他妈就把铜钱贴他肚脐眼上,上面点根蜡烛,烛泪落在他肚皮上,烫得他直哭—估计他当时还躺着;还有次把他绑在摆着父亲灵牌的桌子前,要他对着灵牌忏悔。就这么着,他妈有次对他失望,还拿起绳子要上吊。
在这种家庭长大的人,要么很萎靡,要么就是被锻炼出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斗志。傅雷属于后者,看他写给他妈的信,那叫一个抒情啊,他完全接纳他妈对他的磨炼,认为这是存在于世间的必修课。后来,他又把这一套用在了傅聪身上,导致傅聪受虐不过,离家出走。
字怒安的他,活的就是一股怒气。
按照傅雷的观点,小说里的人一定要抗争,要“痛快成为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把人生剥出一个血淋淋的面目来”,以此为标准,只怕大多数名著都入不了他的法眼。且以他难得看得起的钱锺书的作品《围城》为例,无论是方鸿渐、赵辛楣,还是苏小姐、孙小姐一干人等,都在随波逐流、淡漠地苟且—但同时也不怎么变态地—活下去。
我的朋友董晓磊说得好,群众有庸俗的权利。张爱玲说,她不喜欢善与恶、灵与肉冲突得斩钉截铁的那种古典的写法,所以她的主题有时欠分明。“但我以为,文学的主题论或者是可以改进一下。写小说应当是个故事,让故事自身去说明,比拟定了主题去编故事要好些。”
写到这里,且让我发散地思考一下,《红楼梦》也是一部主题不分明的作品,也没能痛快地剥出个血淋淋的人生,贾宝玉一见他爹他娘马上成人一个,还经常有歌功颂德之语句,倒是没怎么见过傅雷对《红楼梦》的评价,估计是远在他的经验之外了。
傅雷的世界,必须有个紧绷绷的崇高的主线,看看傅雷在《巨人三传》的译者序里的句子吧:“不经过战斗的舍弃是虚伪的,不经劫难磨炼的超脱是轻佻的,逃避现实的明哲是卑怯的;中庸,苟且,小智小慧是我们的致命伤……”张爱玲爱的,却是参差对照,阴阳之间的那点儿丰富的灰。太纯粹的爱情,太激烈的斗争,在她眼里,都因失真而显得薄脆。她说:“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
看他们两位这样针锋相对,他们共同的熟人柯灵觉得有必要表个态了。他以长者的身份批评了张爱玲的不客气,说,将近四十年后,张爱玲对《连环套》提出了比傅雷远为苛刻的自我批评,好像张爱玲终于醒过味来,在傅雷的批评面前低头认罪似的。
张爱玲是批评了《连环套》没错,说是一路胡扯,看得齿冷,但她是对自己高产状态下粗制滥造了这一篇而感到不满,傅雷批评的则是张爱玲笔下那一整个“轻薄”“轻佻”的情爱世界。
再者说,柯灵只见张爱玲反省了傅雷不以为然的《连环套》,怎不见她大刀阔斧地将傅雷深以为然的《金锁记》,修改成长篇小说《怨女》?傅雷看到这一篇,怕不会觉得是“文坛最美的收获”了吧?
在《怨女》中,压迫与反抗这个惨烈的主题被淡化,麻油西施银娣(《金锁记》里的七巧)当然是有怨恨的,但同时,也有虚荣,有期望,跟婆婆妯娌们怄气,斗智斗勇,这些成功消解了她的痛苦。银娣不是七巧,不是《呼啸山庄》中那坚忍的十年磨一剑的希斯克利夫。七巧能把怨恨化零为整,凝聚成疯狂与戾气,长久地抱持,不能解脱,银娣没有这种与日常生活脱离的英雄气。她更善于化整为零,把痛苦掰碎了,搓细了,放进细水长流的时日里,渐渐地感觉不到了,可以夷然地、正常地、随波逐流地活下去。
“最初她用黄金锁住了爱情,结果却锁住了自己”,这是傅雷对于七巧的概括,无法放到银娣身上,后者更像生活中的普通人,充满细节,没有主题,张爱玲削薄了七巧的“怒”,晕染了七巧的“怨”,把抗争前沿的斗士,拉回深深庭院,跟《狂人日记》之类划清了界限。
“生活自有它的花纹,我们只能描摹”,张爱玲如是说;“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应该是傅雷的文学主张。张爱玲是一个窥视者,探身望一望,最多嘴角挂一抹冷嘲,一切留给读者去感受;傅雷则是亲自上场,给那些人排队,好坏分明,他要么是激赏,要么是批判。
此外,傅雷还提出《连环套》里用了太多古典小说里的语言,张爱玲倒是同意这个批评,她说她写香港的小说,为了营造旧日气息,会特意用一种过了时的词汇,这个以后可以改一些。—难怪看她的《沉香屑—第一炉香》,里面的
人动不动就是“你个小蹄子”,原来是因为写的是香港的缘故。再怎么说吧,傅雷写这篇评论都是出于好心,只是这好心从他母亲那里衣钵相传下来,有着自说自话的强硬,他们有这番过招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