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尾声,也是如此不同

也是张爱玲年轻气盛,以《自己的文章》回敬了傅雷后,意犹未尽,偏偏成家榴送上门来,可谓正中下怀:你不是要写伟大的飞扬的世界吗?我偏让你看到你所以为的伟大的飞扬的世界背后的东西,而那些,可能才是真相。

傅雷和成家榴伟大而感伤的爱情,于是变成了殷宝滟与罗先生,不无卑琐的支离破碎。

幸好她不知道傅雷的另外一段爱情,他在洛阳出差时也曾偶涉风月场所,认识了一位“汴梁姑娘”,这姑娘“准明星派,有些像嘉宝,有些像安娜斯丹……”反正是个“娇艳的人儿”—听上去跟成家榴是不是一个路子的?当年傅雷在法国,爱上的也是一位热力四射的巴黎女郎,老实巴交的男人,似乎总是爱红玫瑰,娶白玫瑰。

他给这女子写诗:“啊,汴梁姑娘,但愿你灵光永在,青春长驻!但愿你光焰恒新,欢欣不散!汴梁的姑娘,啊……汴梁的姑娘!”

他跟她说自己的身世,描述自己的娇妻爱子朋友,诉说他的苦恼,和以前的恋爱史—我看过一篇小说,说烟花女最讨厌客人来这一套,不过大家也不用为傅雷先生过于担忧,他给朋友的信里说,他有朱梅馥和那位法国女郎这两大护法,他对这女子,也不过是当作喝酒一般寻求麻醉罢了。尽管如此,他的爱也足够炙热,又是要为她写曲子,又叫来同事一块儿为她拍照,把她的照片镶了银框挂在房间里—朱梅馥此时也在河南,他还想让朋友把那照片发表在上海的杂志上。唉,怎么那么像胡兰成对于小周的爱呢,“她是那么的美好!”胡兰成在张爱玲面前呻吟着说,他们一样有着要培养那些年轻女孩的伟大构想。老男人喜欢搜集小姑娘,且是带三分妖娆的小姑娘,无可厚非,傅雷与胡兰成的可笑之处,在于,他们热衷于美化这样一种爱好。

这是傅雷1936年年底的爱情。1937年4月15日,傅敏出生在河南林州。《殷宝滟送花楼会》里,罗太太在罗先生出轨时怀孕也许是虚构,但1936年年底,傅雷确实在妻子怀孕时,对另外一个女子如醉如痴。“超人”的另一面,也不过如此。

还好,随着他离开河南回到上海,那段热情很快时过境迁。接下来,他和成家榴走近了,然后……大家请去翻阅上文吧。

张爱玲自以为毁了傅雷的爱情,这事要放在她身上,肯定就毁掉了,殷宝滟那句“他那样有神经病的人,怎么能同他结婚呢”,可谓锋利如刃,放张爱玲心里肯定如千刀万剐,还有消除不掉的回声。

但是你看,在成家榴落荒而逃之后,傅雷仍然能跑去跟成家和做邻居,没准儿他都和成家榴和好了。最起码我们现在知道,20世纪60年代,傅聪去香港参加演出,成家和与成家榴姐妹热情接待了他,傅雷写了很热切的信致谢,傅雷的书信里存有他致成家榴的一封信,谈的是子女教育问题。也许,他们早就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到成家榴晚年,都对傅敏说:“你爸爸很爱我的,但你妈妈人太好了,到最后我不得不离开。”她坚持她的道德形象,不认为她是被张爱玲的小说吓跑的。

其实这样想有什么不好呢?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而张爱玲过度求真,也会将自己带入走火入魔的误区。《小团圆》把自己和他人都伤得鲜血淋漓,便是一个例证。人,有时真的得学会自我催眠,让自己以为,自己是一个美好的人,可以崇高可以爱的人,在瞬间飞扬里,击败人生底色里的虚空。

张爱玲年轻的时候,也曾飞扬过,所以,她与傅雷在《金锁记》里瞬间交会,但终究是,“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1966年9月,性烈的傅雷不堪红卫兵的殴打凌辱,与妻子朱梅馥一起自尽。本年,由《金锁记》改编成的《怨女》在香港《星岛晚报》连载,而张爱玲本人身在美国。

早在1952年,张爱玲嗅到危险气息,辗转逃离,这种警觉,是否也是长期的旁观者的定位使然?她冷静,她不主观,她不着急跳进热情的汪洋大海里,所以能对现实,看得这么真。她最后寂寞冷清地死去,还是傅雷最反对的一唱三叹低回无尽的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