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对照记》里,收入她祖母的三张照片,一张是“如花似玉”的十八岁—“如花似玉”这个词,是张爱玲的用语,她锦心绣口,很少吐陈词滥调,实在是这个被人用滥了的词放在她祖母身上,前所未有地合适。照片上,李家大小姐亭亭然站在母亲身边,修长飘逸,眉目清婉,恰如一朵开放在晨风里的白莲花,而她眼角唇边的一抹笑意,“也许是在笑钻在黑布下的洋人摄影师”,少女的活泼忍不住地从大家闺秀的矜持下透出来,楚楚动人。
1888年,李鸿章把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了流放归来的张佩纶,张大她约二十岁,此前娶过两任妻室,皆已去世,留下两个男孩。条件如此悬殊的婚姻,放在今天,一定是重磅的社会新闻,在当时,也引起了好事者的惊呼,有人做了一副对联,说:老女嫁幼樵(张佩纶)无分老幼,西席变东床不是东西。这个对联是俏皮,但细想想不过是语言上的机巧,并没有抓住什么要害,说到底,该是时人嫉恨:你一个“劳改释放分子”,怎么就捡了这么个天大的便宜?
《孽海花》里影射说,李鸿章的老婆也不干,跟老公哭闹,还骂他是老糊涂来着,但是李小姐愿意,说是相信爹爹的眼光。
据张爱玲寻根,《孽海花》的作者曾朴跟李家很有些纠葛,不知这“小说家言”的背后,可有几分事实依据。我只是设身处地地想一下,觉得,当时的李菊耦,未必如她女儿张茂渊想象的那样“不愿意”。
李菊耦结婚时,已经二十二三—跟张爱玲遇到胡兰成的年纪差不多,旧时女子到这个岁数,如花已开到十分,而李菊耦却还待字闺中。这一方面是因为她父亲太看重她,想要多留她几年。另一方面的天机,则由张爱玲在以她姨奶为原型的小说《创世纪》中道破:姊妹两个容貌虽好,外面人都知道他们家出名的疙瘩。戚宝彝(影射李鸿章)名高望重,做了亲戚,枉教人说高攀,子弟将来出道,反倒要避嫌疑,耽误了前程。万一说亲不成,那倒又不好了。因此上门做媒的并不甚多。
如果说,张爱玲是以她的旷世才华外加矜持冷清容易紧张的个性使得自己高处不胜寒,李菊耦则是因豪门背景变成了剩女。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怎么着都会有点儿焦虑吧?现在,一个男人被指定给她,按照张爱玲的说法,她就会去想他的好处。
如果是这样,那么,张佩纶不见得就是一个不可爱的人,他是一无所有没错—2000两银子的流放费用还是李鸿章替他付清的,但李菊耦这样的千金大小姐对于权势金钱是见惯了的,不见得如未经过者那么爱好。他的潦倒仕途,与曾经激扬并张扬的生涯参差对照,亦有一种动人之处,仿佛是在人生的跌宕起伏中淬火,一旦归来,就如王者归来,蹚过命运湍急的河流,他知道,原来,我还可以这样,我并不害怕这样,人生的极限被拓宽,他遥望着那苍茫的边缘,心旷神怡,无忧也无惧。
我承认,这所谓的为李菊耦“设身处地”,很有可能是我自己的yy(意淫,此处指想象),也许是人生相对顺利,也许是视野过于有限,我对于那归来的流放者有着相当的好感,他的戍边生涯,在我的想象中,亦有一种沉潜的寂寞的诗意,一如我读过的诗:
百年前英雄系马的地方
百年前壮士磨剑的地方
这儿我黯然地卸了鞍
历史的锁啊没有钥匙
我的行囊也没有剑
流放者张佩纶,太适合扮演这样一个沧桑的萧然的身影了。
然而,在张爱玲的《对照记》里,我看到他唯一的一张照片,正是流放归来时所照,非但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清癯—我总有个偏见,清癯的人才能智慧—反而有点儿脑满肠肥之相,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张爱玲说,画中人眼梢略微下垂,一只脚往前伸,像就要站起来,眉宇间也透出三分焦躁……眼睛里有点儿轻藐的神气。也或者不过是看不起照相这洋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