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二年正月初八,这一天是顺星日,即诸星下界的日子,乾隆在圆明园准备元宵会。今年的元宵会准备得这么早,是因为乾隆想让皇太后早几天看到。八十六岁的皇太后近来身体不适,乾隆往长春仙馆探望,和珅更是百倍尽心相陪。和珅自幼失去生母,对于乾隆的孝顺,自然是心领神会。乾隆对母亲,有无限的依恋和孝顺,更是写了不少母子相聚共庆的诗。
和珅尽心尽力地为筹办元宵会忙碌,想着乾隆的孝顺,又想起自己的早年丧母,不仅悲从心来,眼角涌出热泪。乾隆见了,奇道:“和爱卿何事伤悲?”和珅抹了泪痕道:“不是伤悲,是为皇上开心,皇上能如此孝顺太后,是太后的福气,也是皇上的福气。奴才想起自己三岁丧母,无福孝顺母亲,心有所感,几滴眼泪就出来了,望皇上恕罪。”乾隆笑道:“这是人之常情,便是太后,我也不是事事都能遂她心愿的。”和珅忙问道:“这可奇了,皇上为一国之君,还有什么事不能办到呢?”乾隆笑道:“等见了,你就知道了。”
和珅陪同乾隆来到长春仙馆,接太后到清晖阁观灯。太后上舆,和珅亲自与侍卫们抬起凤舆。乾隆道:“和爱卿,让侍卫们抬舆就可以了。”和珅道:“太后身体金贵,其他人抬我不放心,皇上不必担心,奴才还年轻,吃得消!”和珅指挥侍卫们,调整步伐,使得凤舆平稳而行。到了清晖阁,和珅扶着太后下舆,坐在软榻之上。王公大臣、蒙古等国使臣已经到来就座,一同观看盛会。乾隆见太后今晚精神不错,大为高兴,于是写诗记之:
家宴观灯例节前,清晖阁里列长筵。
申祺介寿哪崇信,宝炬瑶擏总斗妍。
五世曾元胥绕侍,高年母子益相怜。
扶掖软榻平升座,步履虽康养合然。
观灯完毕,太后兴致颇高,问乾隆道:“我那金发塔什么时候给我做了呀?”乾隆笑道:“不急,我正叫小的们在筹备,所需黄金得备足了。”太后道:“哎,你可不要敷衍我,我这一大把年纪,可得让我见得着。”乾隆笑道:“您就不必挂心上,我自有安排,您只让宫女们把落发收集好就是。”
原来太后信佛,每日将梳头落下的头发,让宫女收集起来,要用黄金做成一个金发塔来保存。这是太后的心愿,也是乾隆的一种孝道,只不过太后见金发塔还没做成,时常念叨。
和珅在旁边听得仔细,心想:原来太后的心愿是做金发塔。
待到送太后回去,和珅问道:“皇上,既然太后的心愿是做金发塔,是何原因至今尚未完成?”
乾隆道:“现在内务府的财力,你也不是不知道。宫女太监们的月饷,现在都节俭了,制作金发塔的黄金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我何尝不想早点了却她的心愿!”
乾隆喜好排场,特别大手大脚,四次下江南,加上各种盛会,内务府财政一直是拮据状态。太后或者皇后想办点大事,乾隆都要敷衍许久。谁也没想到这么个风光的皇帝,也有叫穷的时候。
和珅一向替皇上考虑,他刚刚接手内务府,也知道内务府财政不是十分宽裕,却没有想到皇上也有这种抹不开的尴尬事儿。和珅沉吟道:“内务府的收入,我看崇文门关税这一块,每年没有什么大进账,这不应该呀。南来的客商百姓,都要进这里的,每日都有进账,税收不小呀,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大头变小头呢,奴才改日得打听打听。”
乾隆略微惊异道:“噢,你是说这一块还有文章可做?”
乾隆并不理会日常事务,也没想过有什么猫腻,不过如果有一个得力的人,能让内务府经济活泛起来,乾隆是再高兴不过了。
和珅道:“以奴才理财的直觉而言,这一块大有增长收益的可能,如今是何原因,待奴才打探清楚再禀报。太后的金发塔,奴才也要替皇上想着。”
乾隆欣慰地点了点头。群臣虽然有报国之才,但只有和珅能够分解这种忧愁。
正月十四日,太后病情加重,到了二十三日丑时,崇庆皇太后崩逝,终年八十六岁。乾隆悲恸欲绝,当即剪发,服白绸孝衣,为太后守孝。并且下令罢朝三日,就在灵堂前长跪不起。阿桂等大臣闻讯而来,祭奠太后。阿桂觉得罢朝三日,于国事不妥,又见皇上悲痛不能自拔,便劝道:“太后驾鹤,也是天寿,望皇上节哀。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廷有些急务耽误不得。”乾隆默然不语,脸色铁青,一味沉浸在悲痛之中。和珅在乾隆身后,陪着默默流泪。他多次陪过乾隆母子欢聚的场面,在乾隆与太后的舔犊情深中,他也能感到一阵阵来自母亲的温暖。那是他缺失的,也是他向往的,同时也能心领神会。他能对乾隆的哀痛感同身受。诸多大臣中,唯有和珅没有劝慰乾隆,只有他陪着皇上流泪和哭泣。和珅哭的不仅是太后,也是自己的母亲,因此情真意切,丝毫不觉做作。
乾隆以舍清斋为倚庐,守夜三天,从中夜至日暮,水浆不进,到深夜梦醒,悲痛不能自抑,写下《悲梦》一诗:
游岁黑甜何处乡,从容掖辇袛如常。
孙曾侍宴列五代,歌舞
行时娱一堂。
忽而醒来余寂寞,泛嫣涕出切悲伤。
因思向日即真者,非梦原都是梦场。
太后病逝这一年,乾隆六十七岁。他是如此依恋母亲,而皇子儿孙们虽对他充满敬畏,却再也不能享受这种天然的天伦之乐了,孤寂与落寞一阵阵涌上心头。普天之下,只有和珅能了解皇上的这种心境,早晚相随,乾隆亦对和珅甚是感激。
恰在此时,因安明案件的拖累,和珅被降了二级。虽然已经得到乾隆偏袒,处罚也算侥幸,但对于一帆风顺的和珅来说,不能不说是一次打击。
却说此事之后,刘全猛然觉察,来拜访求见的人少了,不由暗暗奇怪,问和珅,和珅笑道:“今日多,明日少,后日再多,多多少少,这是常事!”
但和珅心里明白,自己第一次受到皇上的处罚,很多人开始质疑自己的前程:和珅此后到底是会失宠,走下坡路,还是继续飞黄腾达?
和珅的权力正受到考验,而且,期待落井下石的人随时都有可能出招。和珅感到一种悲哀:权势就如日头,人生得意时,如日中天;当你有失势的危机时,就如太阳落山,热气全无。权势,这是多么露骨而荒谬的虚荣,但你不得不为此挣扎。
当务之急,必须使出一招,证明皇上对自己依然信任,挽回自己的人气。
却说扬州府东台县有个书生,叫徐述夔,原名赓雅,字孝文,乾隆三年中过举人,也做过一任知县,仕途没有什么长进。但他心比天高,自恃才有八斗,只是生不逢时,常常感叹,自己若是生在明朝,必能如唐顺之、董其昌一样显贵扬名。又看了吕留良的一些著述,气味极为投合,对满清就更加愤怒,说剃头有什么好看的,前面剃得光光的,后面还留着跟长辫子,跟驴尾巴一样。又说,头发是身体的一部分,受之于父母,怎么可以随意剃去呢!有了这番见解,便给一个学生起名叫徐首发。又整天吟出许多诗句,对当朝流露出强烈的不满,向往没有经历过的明朝生活,诗曰:“江北久无干净土”,“旧日天心原梦梦,近来世事并非非”。他就这样愤世嫉俗地过了一辈子,居然没有案发引来杀身之祸,已是祖上保佑,实属万幸。
有其父必有其子,徐述夔去世后,儿子徐怀祖把他的诗作编著成集,名为《一柱楼诗》,刊印发行。乾隆四十二年,徐怀祖也安然离世。但是,他去世之前干了一件事情,却留下后患。他用两千四百两白银买了邻家蔡耘的田地数顷,给儿孙们置下地产。他死后,蔡耘与堂兄蔡嘉树才宣称,被卖的土地上有蔡家的祖坟,要求赎回。但是这两兄弟并不厚道,只愿意交赎金九百六十两,非赎不可。为何他们如此有恃无恐,原来他们抓住了一个把柄:若徐家不答应,他们一定要把《一柱楼诗》揭发出来。徐怀祖的两个儿子,叫徐食田和徐食书,面对这种行径,慌了手脚。要是答应蔡家的无理要求,心有不甘;要是不答应嘛,八成要大祸临头。两人也是不谙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天真之辈,商量之后,合计了一个主意:与其让他揭发,不如自己先献出来,可以免罪。于是将刊印之书以及手抄原样,献于县令,东台县令也认为此事并非重大,又是他们自首,也就没有放大处理,草草了事。哪知道蔡耘、蔡嘉树见多识广,知道把这件事搞下去,自己不但能夺回那块地产,而且能够邀功请赏,于是蔡家把此事告到省里。此时刘墉担任江苏学政,见到诗后,认为大逆不道,急忙给皇上写了奏折。皇上看了奏折,又翻看厚厚的《一柱楼诗》,毕竟年岁已高,精力不济,想从中查找有问题的诗句,也是难事。
和珅在一边看见,心中一动:此案重大,自己也有经验,若能插手,必能立功。当下在皇上耳边道:“查找反诗,是总裁们的事,此事奴才颇有心得,皇上就交给奴才,必定不负圣恩,查出问题所在。”乾隆乐得顺水推舟,把此案交予和珅处理。
和珅抖擞精神,细细查看,必要显出自己的本事,取一份功劳。看到有问题的诗句,如同沙子里淘到金子,激动不已。细细翻阅数日,写了奏折给皇上,奏道:“‘大明天子重相见,且把壶儿搁半边’,乃是悖逆反诗,意思甚是明了,‘壶儿’即‘胡儿’,‘搁半边’就是推翻清朝,这明摆着是要反清复明。‘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明朝者,明王朝也,‘期振翮’是期待明朝恢复,废除大清都城。”奏折一一写明,请皇上谕示如何惩处。
乾隆颁布圣旨,严惩此事:“‘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等句,意寓复兴明朝之意,徐述夔大逆不道,鞭尸枭示,其子徐怀祖刊刻其父逆书,戮尸枭示;其孙徐食田、徐食书藏匿其祖逆书,拟斩;江宁藩司陶易意存纵容,拟斩;陶易幕友陆琰有心消弭重案,拟斩;扬州知州难辞怠忽之咎,发往军台,效力赎罪;东台知县涂跃龙延误查办禁书,杖一百,徒三年。”
刘墉与和珅查案有功,忠心可鉴,当受嘉奖。和珅内心自然有小九九,觉得时机已到,便对皇上进言道:“陛下如果相信我的理财能力,不妨考虑让奴才监督崇文门税关,奴才觉得关上进账大有可为。”
在和珅
进入内务府之前,内务府简直入不敷出。乾隆之铺张,历代少见,不但南巡挥霍财力,连当时官员的进贡之风,也让内务府难以支撑。乾隆后期,官场贪污腐败相当严重,送礼、进贡之风迅速刮起,难以平息。乾隆又是个好面子的人,收到地方官员的贡品,就要回赐,回赐的不外乎两种东西,一种是荣誉头衔,另一种就是白花花的银子。而且乾隆为了气派,回赐十分丰厚,需要大量银子。除此之外,宫廷造办处需要各种器具,内务府采办各种物资,逢年过节,还要给妃子、皇子、太监下人大量赏赐,乾隆为了显示富有,赏赐一年比一年多,内务府的支出比起康雍年间,已是成倍增长。内务府财源有限,乾隆为了增加收入,动过不少脑子,曾经派内务府官员到恰克图购买俄罗斯皮货,再到内地转卖,想大赚一笔。无奈内务府官员十分无能,获利很少,有一些货物根本没有办法高价变卖,只好摊派各处织造。内务府还对商人发放高利贷,牟取暴利,但同样因官员没有什么理财能力,收益还是很少。内务府的钱不够花,于是常常向户部“借”一点,虽说户部不敢不借,但也让皇帝很没面子。
和珅自当上内务府总管起,便知道皇上让自己坐这个位置就是要让皇上可以挥金如土。他看了以往内务府的账目,发现问题很大,让这些官员去以钱生钱,没有生意人的精明,还真是太为难他们了。和珅回来对刘全道:“我看那些内务府的人,没有一个有你精明,如果你到内务府去,倒是可以撑起一片天。”
刘全惊讶道:“大人的意思是,要让我去内务府?”
和珅呵呵笑道:“不是这个意思,即便你能进入内务府,我也舍不得让你去。我是说,要靠内务府的这些老爷们赚钱,真是太难了。”
刘全惊道:“内务府是皇上的地方,权力那么大,还要做生意才有收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