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坐在一台大轿中,北门城外的“城闉清梵”,到蜀冈平山堂坞,“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几无一寸隙地。其时扬州作为园林之都,从城东三里上方山禅智寺的“竹西芳径”起,沿着漕河向西延伸到蜀冈中峰大明寺的“西园”,另由大虹桥向南,延伸到城南古渡桥附近的“九峰园”,约有大小园林六十余座。和珅的和邸在京城豪宅中,已经是园林中的翘楚,但与扬州城的成片园林相比,仍是觉得精巧不足,奢华不足,心中对扬州商人又多了一份敬意。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与大富大贵之人有天然的结交欲望。比如说,像汪如龙这样的人,就像一块吸铁石一样,吸引着自己的兴趣。从小的时候,他就有一种天赋,在一堆人里面,很快就能分辨出哪个人是领袖,并由然升起一种趋近的好感。现在这种天赋发展为,他一下就能感觉哪个人是自己必须要结交的。
这样一路想着,不多时就到了汪家。汪如龙已在门前,叩拜之后迎进。庭园里豁然开朗,廊桥曲折,移步换景,满目绿意红花。院中种植最多的是兰花,各种稀有品种,尽被搜罗,由花匠伺候,四季常开,暗香扑鼻。和珅见状道:“兰花乃是君子之花,可见汪兄的雅趣。”汪如龙忙道:“在下一介布衣,怎比得上和大人风雅,不过是附庸罢了。和大人今天能够抽闲光临,真是蓬荜生辉,这些兰花也是黯然失色的。”
和珅听得心里暖洋洋的,顿生了骄豪之气,道:“也是,你们扬州风物好,圣上就多逗留几日,今日总算得圣上恩准,不必相陪,偷闲得出。”
“大人如此厚爱,小人感激不尽。”汪如龙把和珅当成祖宗一样供着,一路躬身引进。扬州富商的风尚追求,概而言之有两个,叫作乌纱帽和绣花鞋,前者指的是与当官的交好,进而让自己家门也出个当官的,这是盐商的政治风尚,后者就是好女色,极尽玩弄之法,这是盐商的生活风尚。汪如龙能把和珅请进家里,这是光宗耀祖的事,也让其他商人倾慕不已,当下商量道:“和大人到家,本该请家班唱戏迎送,但我想和大人在京城什么样的戏没看过,怕和大人枯燥,咱们就来点和大人没见过、瞧着新鲜的,如何?”
“没见过的,你这倒是吊着我胃口了!”和珅呵呵笑道。
当下被引到院中廊亭里,汪如龙与和珅在观景台前坐定,家人泡上龙井,主客品茗欣赏,只听得司仪叫道:“比赛开始,请众佳丽上台。”
只见水袖飘扬之处,裙裾舞动,一个个佳丽入场,只见背影不见面。和珅心想,不成是叫美人跳舞?这太习以为常了,怎会没见过?却见美人并不舞动,站在一排架子前,用笔蘸碗中墨状汁液,往自己脸上涂抹。和珅越看越奇怪:从来没见女人如此化妆的。
司仪一声令下,美女均停住,转身,只见一个个脸上灰黑斑驳,如鬼似怪,又做各种龇牙咧嘴状,奇丑无比。和珅惊得说不出话,道:“汪兄,这是要干什么?”
汪如龙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是我们扬州流行的选丑比赛,方才她们涂在脸上的是酱油,涂得又难闻又难看,评者选出其中最丑的,乃是花魁,有银子奖励的,大人应该没见过吧?”
和珅谈笑道:“有见过选美的,选丑真是闻所未闻,扬州真乃无奇不有。我倒是有一问,为何会有选丑?”
汪如龙道:“原来有很多选美,但扬州太多美女,选着选着就乏味了,也不知从哪户人家开始提议选丑,每年都有好事者组织,邀请盐商贵人参看,确实比选美要有趣得多,便流传开来。”
“与京城相比,扬州人的趣味奇怪得紧,这又是何种原因?”
“确实如此,扬州富商多,什么东西奢华,就讲究到极致,称之为扬气。选美选腻了,开始选丑;扬州人比有钱,在金箔上刻上自己的名字,集体跑到镇江金山的宝塔上,把金箔往外扔,看谁家的金箔第一个漂到扬州。大人若多住一段,便不以为奇了。”
那些丑女排着队,把脸对着太阳,一会儿脸上更加斑驳而有臭味,评者且看且闻,选出公认最不堪者。
汪如龙笑道:“这个权且作为开胃菜吧,走,大人,我们喝酒去。”
又引着来到花厅,早有酒菜等候,又有美女环绕,和珅方才见了丑女,现在再看咫尺美女,恍如天仙,这才知道选丑的妙处,当下杯盏交错,美人相陪。
“汪兄虽是个商人,但我看修养极高,学识渊博,想来是读过很多书的。”和珅也见过许多商人,一开口便知道学识修养几斤几两,显然认为汪如龙在这方面属于上乘。
“这个说来话长,若不嫌冒犯的话,我与和大人年轻时的经历颇为相似呀。”
“哦,此话怎讲?”
“我的出身呢,也算是世代书香门第、官宦之家。祖父在康熙年间,当过道台,家父在雍乾两朝当过知县,后来他不爱干,便辞官去学习诗书画去了,他的师傅便是郑燮郑板桥,家父乃是郑板桥的得意门生。我自幼跟家父学习,除了四书五经,琴棋书画也略通一二。后来跟所有学子一样,参加乡试
科举,考了多年也没有考上,自觉得才华尚可,怎奈时运不济,考得家道中落,家产几乎挥霍干净,无奈只好弃仕从商,有辱门风呀。”
在汪如龙的叹息声中,和珅也想起自己科举落选的往事,不由道:“原来汪兄与我同是科场失意人呀。科举之道,未必是公正之道,我看你的才华能耐,已在某些高官之上,落榜只不过是时运不济而已。”
汪如龙喜欢道:“得到大人如此抬爱,真是比中了榜还高兴。只可惜韶华已逝,往昔不在了,祖上的门庭,算是在如龙手里给辱没了。”
其时,士农工商四个阶层,商人排在最后,对汪如龙来说,虽然赚了大钱,但只能财大气粗,却不能光耀门庭,连轿子都没有资格乘。他一心结交官僚,一方面官商可以互为照应,另一方面可以提升门庭,争些荣光。
和珅对商人并没有一般人那么鄙薄,相反,也许是他对钱财有着超越一般人的嗜好,因此对商人有着不同寻常的好感。他自己经营当铺、弓箭铺、皮毛铺等各种铺面,也算是一个商人,同僚在暗中颇为鄙薄,但和珅不以为意。
和珅微笑道:“汪兄不必说丧气的话,要光复门庭,现在也为时不晚呀!”
汪如龙听了,两眼放光,略一沉吟,恍然大悟似的,突然一头跪下道:“若和大人能收我为门生,晚生愿肝脑涂地回报大人。”
和珅呵呵笑道:“哎,你真是能见缝插针呀,我是该收你还是不该收你呢?”
汪如龙哀求道:“我与大人当年同是科场失意人,如此缘分,求大人垂怜。”
和珅忙扶起道:“说得好,同是科场失意人,起来吧,也许可以一起共创大业。”
汪如龙狂喜之中,泪水迸射,头叩得砰砰响,道:“谢大人栽培,晚生没齿不忘!”
对汪如龙来说,能被和珅纳入门中,不啻天降大喜。而在和珅看来,汪如龙财大气粗,又颇有学识,在扬州盐商中呼风唤雨,这样的人,培植起来,绝对是可以做大手笔的。
和珅问道:“以你的身份,如今又捐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