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沉默不言,只有张独眼伸着脖子争辩道:“可是你受了许多委屈,别人却不在乎,不相信,凭什么我们一片好心,却要被人当成驴肝肺?”说着努了努下巴,往远处的人群指去,“不信你看他们的嘴脸。”
安广厦原本背对着人群,看到同伴的暗示,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些围观的百姓都远远地躲开他,捏着鼻子,低着头,装出一副怕脏怕臭的神情,藉此来掩盖脸上的羞愧。他们绝不会承认,自己虽然干干净净,却被一个又脏又臭的人照得抬不起头。
安广厦收回视线,没有立刻回答张独眼的问题,而是沉默着。
他不是不愿答,而是答不出,这个问题,他已扪心自问了二十年,每次有人不堪忍受穷苦辛劳,从西岭寨离开,他便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在心中问自己一次。可惜他问了许多次,至今仍旧没有找出答案。
人世不是比武切磋的擂台,规矩都在方圆之间,出手便见分晓。人世混沌得很,也不讲道理得很,它虽广袤无垠,却仍使许多人无处容身,它虽熙攘热闹,却仍使许多人孤独心寒。或许它的根基便是一片黑暗虚无,每个人都生在这块黑暗的幕布上,或擎着理想抱负,或擎着贪嗔痴爱,就像擎着五颜六色的丹青笔墨,引笔而书,随着自己的心意粉饰涂抹。你的笔看似自由洒脱,可不论你多么竭力挥洒,你留下的光芒却如同流星趟空,渺小而短暂,至多不过闪耀片刻,便归于沉寂。
看清人世的真相是一件痛苦的事,更痛苦的是明明已经看清,却仍要擎着笔墨,竭力发光,照亮更多被黑暗所囚,彷徨无措的生灵。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在南疆出生,落地时便被寄予厚望,要用自己的性命守护这片土地,就像守护生命中至爱之人。他承下这份希望,无怨无悔地祭献自己的人生,可他最怕真心错付,理想破灭,因为他知道火焰燃烧得愈是炽热,火焰熄灭后的灰烬便堆积得愈是深厚。
他的命不久矣,或许很快就要与这人世辞别,但他不能说出这个秘密,他只想在此身灰飞烟灭之前,给屋檐下的寒士留下一捧热火,一个健全的名声。
可他的光太小,力太弱,仅靠他的肩膀,又怎能撼动一个时代,撑起一片家国。
张独眼的独眼仍旧牢牢地盯守着他,企盼他的答案。
乌云飘过头顶,像一片骤然漫开的漩涡似的,将他身边的光芒吸走,他站在突如其来的阴影中,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但一阵风起,拂过杨柳坡,坡上的草木纷纷低下头,头顶的云也像是一起藏起了尾巴。天光骤然就亮了,伴随着一个声音从远处响起。
“我相信西岭寨没有作恶,更没有通敌叛、、、国。”
这是一个响亮的声音。
声音虽然响亮,却不粗野,反倒像是迎风飘动的铃铛一般,清脆而富有生命力。
是女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