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上了麻烟的味道。
从那时起,他习惯于独自外出,借着辗转各地的机遇,在暗中到访陌生的场所,结交陌生的朋友,他看到了藏在华美画卷背后的另一片江湖,更加丑陋,却也更加真实。就像那冒着青烟的草叶所发出的气味,令人欲罢不能。
他拥有了自己的秘密,比父亲的秘密更隐蔽,也更宏大,奇怪的是,他不再厌恶冯四,反倒萌生出更多发乎内心的亲情,那个严厉不近人情的父亲在那一晚的风雪中,对他袒露出真实的一面。他想,冯家没有哪个人是真正的神仙,父亲和自己一样,终究只是个凡人。只是注定要被困在太阳下面,倾尽余生也未必逃得开。
从前,他也想要变得完美无瑕,扮演一个忠厚谦诚的兄弟,与安广厦一道出生入死。但现在他不想了,他不愿永远被困在太阳下, 身后永远拖着一条沉重的影子。
冯四永远不知道冯广生的秘密。在冯广生面前,他仍是个不苟言笑的父亲,在西岭寨众面前,他仍是当仁不让的二当家。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武艺,也继承了他的位置,而后,他为保护安广厦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忠义两全,死得清白明快。
但冯广生却憎恶这清白的名号,只有他知道,冯四无非是走累了,再也逃不懂了,索性一头撞死在墙上,可他不愿放弃,他要让烟灰抹脏他的手,抹脏他的生命。他要逃离他的太阳,活出不同的模样。
他抽完一支麻烟,掸了掸指上的灰,也结束了短暂的回忆。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面前的六人,问道:“你们喜不喜欢西岭寨?”
张独眼答道:“这不是废话吗,西岭寨是我们一手打拼出的家业。”
冯广生叹了一声,又问:“那你觉得,西岭寨的前途如何?”
六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冯广生又道:“咱们都是兄弟,说话不必顾忌。我知道你们都敬重安广厦,他是我的结拜兄弟,我自然也敬重他,爱戴他,可是,你们当真相信,像他那般忍气吞声,受尽委屈,便能换来咱们的前途吗?”
张独眼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没用的!这江湖里的人,有几个真的讲道义,不过是一群欺软怕硬,忘恩负义的东西。若想不被人欺负,受苦受罪根本屁用没有,只有变得够强,够狠。才不至于被人踩在脚底下。冯老弟,你也去劝一劝少庄主啊。”
冯广生苦笑道:“张兄太高看我了,大哥决定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我的几句耳旁风,能顶什么用。”
张独眼沉默了片刻,摇头叹气道:“唉,罢了,等哪天咱们各自散了,我这残废一个,也只能去街边乞讨混日子了。”
他将独眼眯成一条缝,盯着指尖最后一缕灰烬落下,而后不舍地舔了舔嘴唇,像是在品尝嘴边残留的最后一丝余味。
冯广生望着他,再次开口道:“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他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缓缓转过头,凝着冯广生的脸,问道:“你说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