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守株待兔

临近傍晚, 徐显炀与诚王那三十名侍卫当中的一个在京城街头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碰了头。

“依大人安排,我三人在李祥家外待了半日, 见到他家一切如常,媳妇出门买菜, 老太太抱着孙子坐在门口晒太阳, 未见有何异状。”

今早被徐显炀差遣去李祥家外蹲点的三名侍卫当中,两个都是锦衣密探,密探常年潜伏在外,蹲点跟踪的本事比北镇抚司衙门里的锦衣校尉还要过硬得多,倒不必担心他们会被对方察觉。

徐显炀听后点了点头,如果李祥真的出卖了他们, 家人却并没有受到威胁,只能说明他是为了钱, 李祥确实爱财, 平日里总会抓住各样机会占点小便宜。

不过, 他真会为了钱财出卖朋友?

一想到这里, 徐显炀就难免烦躁, 按捺心神道:“知道了,留那两人继续盯着,你去回报王爷吧。”

那侍卫名叫郭塘, 闻听后眼神闪烁道:“大人, 查案毕竟是咱们锦衣卫的差事,其实只要咱们想藏私便可藏私,也不必事事都向王爷禀告。”

徐显炀不禁苦笑:“难得你还有恁大的胆量, 将来万一哪里出了纰漏,王爷真要杀你们全家,我可没把握保得住你们。”

郭塘却是坦然一笑:“属下往日得大人的关照不少了,哪能听人家几句威胁就倒戈投降?大人放心,但凡您有差遣,属下自然还是听您的,外人漫说是王爷,就是皇上,也要排在您后边儿。”

徐显炀摆摆手:“你有此心甚好,不过,还是先去回报王爷吧。”

他并不怀疑郭塘说话不实,自从他做了锦衣卫指挥使,因体恤密探比寻常手下更为辛苦,曾自作主张为所有密探提了二成的俸禄,为这他挨了户部不少参奏,此外前不久他还自己拿出体己银子,对诸如王府以及高官跟前冒风险更大的这些密探又多加了些补偿。

这些人念着他的好,对他忠心,也是应该的。

若说奸党出巨资收买,这些人还说不定抵不住诱惑倒戈过去,但仅仅是受诚王的威逼,他们却不见得就会出卖他。

徐显炀还是相信,人情比威逼利诱更加靠得住。只是这一回在李祥这里,不知这条原则还是否奏效。

此时天还不黑,为免引人注意,徐显炀没有亲自去王府接杨蓁,只是托侍卫带了话回去。诚王对此自然没有异议,只挑了那三十名死士中的两人去筹备车马,避着外人注意,接了杨蓁与画屏上车,离府去往盈福楼。

“今日他们是将你当做我朋友接你去的,你可别以下人自居。”路上杨蓁向画屏嘱咐。

这几天来随着画屏学的婢女规矩多起来,她在杨蓁面前就表现得越来越像个婢女,对她恭敬,还主动端茶送水,纵使杨蓁叫她不必如此,画屏也没听。

“嗯嗯,我省得。”此时画屏还算自然,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坐于车中,“我问你,徐大人今年才得了你,那两位千户大人可曾娶妻?”

“听说李大人是有家室的,卓大人从前订过亲,结果未等成亲,未婚妻就病逝了,至今尚未婚配。”杨蓁奇怪地看看她,“莫非你在打什么主意?”

“你想到哪儿去了?”画屏轻推了她一把,“我不过是问个清楚,好确定如何待人家。你不知道,与有家室和无家室的男子说话,有着不一样的讲究。你毕竟有徐大人看顾,我若是出言不妥,会惹人家笑话的。”

杨蓁半信半疑,她知道画屏妹子平日虽看着爽利质朴,若真起意要装个相,就凭她这双肉眼,是辨别不出的。

画屏往日的说辞,都是甘愿侍奉她一辈子做报答,杨蓁当然没打算收她做个丫鬟,只是对将来如何安置画屏,心里也没个谱。

在她看来,卓志欣确是个不错的人,但画屏毕竟是流芳苑出来的,人家卓大哥是否看得上她,还不好说。至于李祥,杨蓁已听徐显炀说了,李祥倒是相中了画屏的,可李祥如今正背着内奸的嫌疑……

前一世死前杨蓁因神志不清,对李祥的去向并未看清,但最后仅剩下徐显炀一个人陪着她是无疑的,由此轻易可以推知,李祥当时就是舍了他,随着那伙流寇走了。

以当时情形,留下来很可能就是死路一条,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为了活命做出那个选择,也不能说就有多卑劣。但也至少可以看得出,那不是一个义气忠厚的人。

所以杨蓁很早就对李祥印象不佳,听徐显炀说他有可能做了内奸,杨蓁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画屏,你可听过一段戏文是‘玉华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

杨蓁一直记挂着耿芝茵提及的那本戏文,当时只听见耿芝茵提到了这几句话,说是耿德昌在那戏文上标注下来的,杨蓁细细地记住,本以为日后还有的是机会再多探听些,没想到当晚耿芝茵便已遇害。

今早她对诚王和徐显炀也又提起了这段戏文,有意联络张克锦帮助查找戏文出处,但那两人却不约而同地表示兴味索然,都说既然耿芝茵已死,只凭这没头没尾的几句话也查不出什么,当务

之急还是能擒到对方的手下逼供才更有用处。

杨蓁也不能确定这段戏文能有多少用处,毕竟连耿芝茵自己也说不清那本戏文是不是真与奸党相关,她只是留有一线希望想追查个清楚,于是就先来问问画屏。

画屏听后却是一笑:“应该是‘玉茗堂前朝复暮’吧?看来你都不听戏的,竟连鼎鼎大名的《还魂记》都未听过。”

杨蓁细细回想,能确信自己并未记错,耿芝茵当晚说的确实是“玉华堂前朝复暮”,难道是耿芝茵记错了?

她问:“这个《还魂记》是否还有其他版本?”

画屏道:“这我倒不知了。《还魂记》成文于前朝,本朝文人改写前朝戏文的也有过不少,你若想知道,去询问教坊司的戏子就好了。”

杨蓁点了头,没再说什么。其实她体会得出,诚王与徐显炀两人之所以没有采纳她的建议,也是因为他俩都不希望她再与教坊司有何瓜葛。

她一提起教坊司,就被那两人不留余地地否决了。

京城华灯初上,马车驶入盈福楼侧面的胡同,那里是专为大户女眷避着外人下车进门的地方,早有火家候在这里,接了杨蓁与画屏进门,送她们去到楼上单间。

徐显炀、李祥与卓志欣三人已然等在这里,待见了面,双方少不得一番见礼问候。

杨蓁与画屏穿的都是王府配发的衣裳,也都未曾刻意做什么华丽装扮,但在卓志欣与李祥看来,她们今日的穿戴已比上一次在王府门外所见的华美了许多。

人靠衣装,单是王府丫鬟的装扮,已令两名少女足够鲜妍靓丽,光彩照人。她俩一进门来,连老实本分的卓志欣都觉得整间屋子陡然亮堂了许多。

李祥就像相亲似的穿了身簇新的袍子,满面堆笑,向杨蓁见礼过后,便殷勤地招呼画屏:“画屏女山人快坐,今日才听说女山人已然从良,当真可喜可贺。我可要亲自敬女山人一杯。”

杨蓁秀眉一皱。

其时人们常把才华出众的名妓称为“女山人”,这对妓女而言是个尊称,可对寻常女子可就成了蔑称了。

杨蓁淡淡道:“李大人此言不妥,画屏本就不曾为娼,何来‘女山人’,又何来‘从良’一说?”

李祥的笑脸顿时僵硬。

卓志欣也有些尴尬,嗔怪地望了一眼李祥。他那话说得确实太不合宜了,杨蓁还是刚脱离教坊司没多久的人呢,他这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岂非连徐显炀的面子都不给?

徐显炀纵是暂不在意李祥的内奸嫌疑,也觉得他这副得意忘形的色鬼相有够丢人,便硬拉他坐下道:“我讨的这媳妇自来说话直,有一说一,你这做大伯子的多担待着些儿,不过我管不了她,没法儿为你撑腰,只能劳你先把这点委屈挨下来了。”

画屏听得险些失笑,掩了口朝杨蓁递去一个俏皮的眼神:徐大人当真是疼你呢!

杨蓁老实不客气地生受了:那还用说?

画屏甜甜一笑,道:“无妨,我晓得李大人并无恶意。”

李祥骨头一酥,重又高兴起来,笑嘻嘻道:“姑娘别客气了。我是李大哥,他是卓二哥,徐大人官职虽高,论年纪却只能排行在三。”

杨蓁听他说什么都不顺耳,看他在眼前就不顺眼,于是蹙了眉,转眸去与徐显炀以眼神问询:我想整整他,你觉得如何?

徐显炀一脸的无所谓:随你,我不管。

这便好了。杨蓁伏在画屏耳畔低语了几句。

今日宴席是徐显炀的东道,目的在于让两位兄弟见见杨蓁,李祥与卓志欣两人少不得要与杨蓁这位新弟妹互相敬酒客套一番。

待得套话说尽,杨蓁便笑吟吟道:“不如咱们来行个酒令吧,权当凑趣。”

画屏接道:“不错不错,行个酒令,我便不客气来出个题,就取‘风花雪月’四个字如何?”

李祥发怔:“那是什么?花样儿划拳么?”

卓志欣笑道:“你恁爱喝酒的人竟不知道,那是酒令,就是出个题,轮着圈地说个句子,扣上题目。像这‘风花雪月’的题目,就是画屏姑娘先说一句带‘风’字的句子,弟妹就说一句带‘花’字的,然后显炀再……”

徐显炀闲闲地玩弄着筷子插口道:“不用带我,我是东家不参与,你们四个玩就是。”

卓志欣便道:“那就是我说一句带‘雪’字的,最后李祥你再说一句带‘月’字的。”

这下李祥傻眼了:“我哪儿玩过这种文绉绉的玩意?不来不来,还不如划拳得好。”

卓志欣道:“你叫弟妹也随着你这粗人划拳?放心,不拘诗词曲赋顺口溜一概可以。”

画屏也撺掇道:“没错没错,再说输了也就罚两盅酒,又不扣银子,怕什么的?”

她这一说,李祥也不好再推脱了。

徐显炀暗中好笑,他对杨蓁说起过,自他随着干爹发迹之后,有意提携这两个发小,卓志欣是早早就珍惜机会,随着他习文习武,几年下来已然很有了些功底,李祥却十

分惫懒,文不行武也不行,除了心眼还算多,就一无长处。

难得杨蓁想了这么个点子整李祥,非叫他在画屏面前大跌面子不可。

“如此,便由我来开头了。我就偷个懒,先说句前人留下的。”画屏轻动葇荑,拿一根筷子轻敲了一下菜碟,“昨夜西风凋碧树。”

前人留下的?李祥没听过。

“好,时值初冬,这一句应景儿。”杨蓁也敲了一下菜碟,发出“叮”地一声脆响,“故园残花红满路。”

画屏与卓志欣齐赞了声“好”,徐显炀歪了歪唇角,李祥头顶渗出了冷汗。

卓志欣学着她们敲了一下菜碟:“来日棠梨开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