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烟气渐浓,有酒的助燃,火势蔓延很快,火焰已开始侵吞横梁和屋顶,虽说做过简单的防火处理,可也经不住长久灼烧,这么下去,不是被熏死呛死,就是横梁烧断被砸死。
阿绫脑子发懵,八成是被他用不明来路的迷烟熏的。他来不及细究对方在说什么,眼下也不是争一时意气的时候:“葛老板,这当中怕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先出去,慢慢把事说开。若是你有什么难处,尽可以开口,留得青……”
“我呸!误会?”对方嗤笑一声,又灌了一大口酒,“想我葛家在素阳经营了几十年,最后居然栽在你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里。留得青山在,说得真好听,呵,你暗中算计我的时候,给我留活路了吗?我铺子没了,变卖家产交罚金,老婆怕儿子被我这案底连累,逼我与他断绝父子关系……几百两税金罢了,哪个做生意的不逃税?偏偏揪住我不放?我年过不惑的人了,居然要我每月去府衙领二十杖,半年之后,我这双腿还能留下么?日后还有脸在素阳做生意吗!你分明是要逼死我,却劝我放过你?咳咳咳……”
阿绫一愣,他依稀记起半个月前元宝提过一嘴,说葛氏贱卖了一批好料子,他只当是对方是眼红绸缎庄生意兴隆,狗急跳墙想割肉抢客,便懒得往心里去,加上云珩的事,他提不起兴致做别的,每日只单独关在绣房里什么都没理会。
不用细想也知道葛氏被查封是谁干的。
虽说漏税是葛老板咎由自取,可罚金重些也就罢了,百多杖刑,对这个年岁的人的确是狠了些。阿绫不禁想起当年那个在宫中欺辱他,被剁了胳膊的公公,忍不住笑着摇摇头。
今上不是糊涂人,只是偶尔会用力过猛。
“死到临头了,你还笑得出来?我告诉你,你要我死,我便拉上你咳,咳咳……垫背!”他说得激奋,被逐渐浓厚的烟雾呛得一阵猛咳,赶忙灌了几大口酒压下去。
外头一圈蚕棚并没有这能住人的屋子结实,院中传来一阵阵巨响,不知是哪一间的梁柱先被€€€€€€€€烧断,棚屋开始坍塌。
他们被烈火包围,整栋屋子成了个巨大的烤窑,他就像是挂在钩子上的一只鸭,每一寸皮肤都烫得隐隐作痛,额头不断渗出汗水,没半刻又被蒸干。
“葛老板。”阿绫盯着即将被火舌吞没的门框,不抱希望地劝了一句,“你再不跑,就真的出不去了。”
“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我出去做什么?不过,黄泉路有你作陪,咳咳咳,下了地狱,我们继续算账……咳咳。”葛老板抱着酒坛,一口一口喝着,黄豆大的汗珠从他下巴滴落,他满面红光,满眼癫狂,酒意让他感官变得极其迟钝,仿佛不觉得热。
烟熏火燎中,阿绫周身滚烫,鼻腔与喉咙从干痒变为刺痛,每吸一口气都像是酷刑,他忍不住呛咳起来,可咳得越厉害,吸入的烟就越多,这似乎是个恶性循环,他渐渐不能保持清醒了。
葛老板晃了晃酒坛,继而悠悠看了他一眼,忽然咧开嘴,露出丑陋而诡异的笑容:“听说,十八层地狱里有咳,有一层是要将人活烧不死的……咳咳咳……也不知,你能不能撑住啊?”他显然已经彻底喝醉,撑着酒坛子晃晃悠悠爬起身,将所剩的半坛酒举到阿绫头顶,而后缓缓倾倒下去。
阿绫头顶一凉,猝然意识到对方要做什么。
葛老板是不甘心让他死的太舒坦,是要趁他还有知觉,活活烧死他。
他内心一阵惊恐发颤,继而又绝望地平静下来,有些人天生命薄,他注定横死,二十一年来,他靠侥幸逃脱过太多次,终究还是躲不过。
老天不公,却也让他尝过了人世间的情与爱,他这一生不比谁少得了什么,有阿娘生他养他,有云珩护他爱他,也不算白活。
眼前的在这一刻凝滞,热浪,浓烟,狰狞的笑,都一瞬间离他远去,世界变得异常安静,他脑海中飞快地转过许多张脸。
阿栎成家了,熊毅和元宝不久后也会成亲,陈芸和陈蔚可以在玉宁跟着老师学艺,他们有绣庄,有酒肆,哪怕是这蚕棚毁了,日后不养蚕不种桑,也可以富足安乐。
这样想想他似乎没什么牵挂了,只是心间有一点遗憾。
他不想带着一个谎言死去。
尤其是,被这谎言欺骗的,是这世上他最在意的人。
他缓缓合上双眼,十几年前那个被迫穿上他的衣裙,满脸不情愿跟在他身后的小小身影,时至今日也依旧清晰。他们奔走在热闹的天碧川边,此生他的爱恨都系在一个人身上。
“阿绫!!!”他似乎又听到云珩在叫他,焦躁的,惊慌的,“阿绫!!阿绫你在哪里!阿绫!”
他猛然惊醒,那声声呼喊就在窗外。
不是幻觉,真的是云珩!
热浪扑面,酒液流进眼角,高热中熏得他双眼酸痛难忍,阿绫努力撑开眼眶,盯着那扇窗子。
濒死都没有落下的眼泪,顿时奔涌而出。
窗格子被烧酥了,一脚便被破开,那人浴火而入,额头一层细密的汗被火光照亮,发尾被火星子一舔,瞬间卷曲起来。
四目相接,云珩眼中的失措刹那化作一层潮湿雾气,在眼眶中转了转,即刻消失。
窗框碎裂的同时,周遭的墙壁开始土崩瓦解,云珩却浑然不觉似的。
阿绫发觉他居然是只身一人,顿时又惊又惧:“你!咳咳……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