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雪掩霜刀 春风南来 3180 字 4个月前

顾和章一笑,恰似那春水漾起涟漪,水面下暗流涌动。“侍郎实在过谦了。你我年岁相仿,我蒙父荫才腆为高阳王,庭兰却是靠着自己的本事走到今天的。至于学艺不精,怕也是庭兰的谦词。”

他话里话外又是揶揄又是奉承,谢瑾一时语塞。这话让他这个当事人怎么接?任谁说他谢瑾是单靠着本事步步高升,他都是不敢认的。

师哥想多提拔亲信顶替掉掣肘他的旧门阀,六部有许令均和徐€€仞,云台有程露华和邓伯明,中书省却没听他提起过谁用着比较称手,而他们恰好还比旁人多了份不易被破坏的同门之谊,可以尝试一用,仅此而已。

一味保持沉默不免失礼,谢瑾只好干巴巴道:“王爷过誉了。”

顾和章仍好整以暇地侧着半张俊脸瞧他,那视线像极了审视,令谢瑾如同置身阴雨,一身抖落不去的粘腻潮湿。

好在徽行殿还算近,才一到殿外他便停下脚步。

“谢侍郎怎么不走了?”顾和章左边眉毛一扬,仿佛全然不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挤兑之嫌。

“事涉机要,下官在此等候宣召便是。”谢瑾眉目微垂,立在雪中纹丝不动。

顾和章是个心思深沉的人,他得罪不起,却还躲避得起。

被人避如蛇蝎猛兽,顾和章却噗嗤一乐,幽幽柔柔慢慢吞吞道:“谢侍郎,日久见人心,我是什么样的人,希望您能经过深入的了解后再行判断,莫要道听途说。”

我不信我师哥,倒要去信你吗?谢瑾心中不以为然,眼神却坦然清明依旧:“王爷多心了,瑾区区一介中书侍郎,位卑言轻,岂敢妄自揣测您的为人?”

顾和章唇角一勾,“这么说,原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既如此,下次再见谢侍郎,某定当赔罪。”

躬身还了一礼,谢瑾道:“王爷折煞下官了。”

徽行殿比不得永安殿华美,却也是锦墙雕柱。记得在山中时,寻常的功课做完后,顾邺章会寻来一本亭台楼阁的图册,他还没大没小地问过师哥是不是以后想当御用的工匠。

在偏殿待了小半个时辰,总算等到曹宴微来宣召,谢瑾片刻也未耽搁,草草正了衣展便跟了上去。

“我那个好弟弟说刚才在路上见着你了,还和你相谈甚欢。”倾身靠近火炉暖手的顾邺章见他进来,半点也不拐弯抹角。

谢瑾脸色一变,“陛下!”

顾邺章满不在乎地一摆手,“慌什么,我又不是要兴师问罪。”

这就是不必在意的意思了。奉命批阅好了厚厚一打谢恩章,谢瑾心不在焉地将其摆弄齐整,踌躇道:“师哥,我听说北狄又增兵了。”

为了抵抗来自北方草原的北狄南侵,云中背面多置军镇,是肇齐的第一道防线。迁都中州固然解除了事关存亡的危机,但北狄对旧都云中的觊觎没有消失,对北方军镇的进攻也没有停止。

顾邺章并不意外他会有此一问,应道:“是,邓伯明说大概增援了两万步兵和五千轻骑。”

武川的主将张仞战死,邓康已补上去了。武川群龙无首,三天前,郑毅安也被赶鸭子上架,肉疼地带上了亲兵护卫。

见谢瑾面露难色,他将手里的台阁图册翻过一页,和颜悦色道:“怎么忽然问起北边的事?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再遮遮掩掩就没意思了,谢瑾终于按捺不住,“师哥,我朝腹背受敌,高阳王和左府将军就算真的有二心,又何必操之过急?”

顾邺章专心描摹着一处图册上的香椽,头也不抬道:“庭兰,当初师父教导你我百家之学,说到儒宗五常,道宗自然,释宗因缘,说到政宽则民慢,乱世用重典。可是万籁俱寂时,我们翻看典籍,看到秦朝囹圄成市,而后陈胜吴广揭竿而起,于是去敲师父的门。怎料他正困着,只胡乱塞了两本韩非的著作便撵人走,让我们自己去悟。可惜我很快回宫,来不及研读一遍,你可仔细读过?”

谢瑾不明所以,如实答:“已悉数读过。”

却见顾邺章点点头,“那你当看过楚庄王有茅门者法那篇。还记得清楚吗?”

“看过倒是看过。依稀也还有些印象。”谢瑾仍是云山雾罩,心中暗自嘀咕:但和北地战事又哪来必然的联系?

“法者,所以敬宗庙,尊社稷。故能立法从令,尊敬社稷者,社稷之臣也……犯法废令…是臣乘君而下尚校也。臣乘君,则主失威;下尚校则上位危。”

顾邺章声线偏冷,背书都带着一股子旁人没有的料峭,略一停顿,他接着说:“威失位危,社稷不守。何解?”

谢瑾正襟危坐,双眉微蹙:“臣子凌驾君上,天子威势失去,地位危险,国家便不能保有。”

€€€€国家不能保有。

这便是他的取舍吗?苍生海海,千里赤地,为了这金殿上的最高处不被他人染指,什么都可以被牺牲、被放弃。谢瑾被当头敲醒,连忙叩首道:"微臣失言,谢陛下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