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顾邺章被宫里的人接走后,明凤山便只剩他和师父,孙长度常年在外奔波,尤其是献成帝去后,更是来无影去无踪。某次年节他们去城里采买时,他忍不住问,师父为什么永远忙碌。
人若有事可做,便可将痛苦的记忆暂忘,让灼热的情感冷却。这是那时候师父给他的回答。
可我怎么什么都忘不掉呢?谢瑾倦然将双手覆在脸上。自年初领兵一方,灯火辉映的中州城和摇摇欲倒的顾邺章总是同时出现在他的梦里。让他日夜思虑难已,寝食不安。
门吱呀一声被猝然推开,谢瑾警惕地从兵架后走了出来。
是张茂。少年浅麦色的脸庞肌肉紧绷,说:“将军,宫里又来人了,阵仗颇大,现已到辕门外。”
谢瑾一整日都心烦意乱,闻言径直走出门去,叮嘱道:“吩咐人排香案迎接。”
这次来的宣令官年齿在四十开外,身长堪堪七尺,碧眼重颐,颔下紫髯随风而动,正是五兵尚书陆良。
见张茂将谢瑾叫出来了,他朝谢瑾矜持地略一颔首,随即展开明黄的锦缎朗声道:“圣旨已到,殿中尚书、武川太守谢瑾跪听宣读。”
需得是多么重要紧迫的旨意,才能劳动官居正三品的陆尚书?谢瑾心中异动,勉强定了神去听,却越听眉头便锁得越紧。
什么叫应天顺时,则选贤良以知政,惟此祖宗之基,可以不衰?什么叫他高阳王英华独秀,恤百寮、察民情?什么叫火行息矣,土运既生?
如此牵强附会,也能说是祗承天命,能者居之吗?
这哪里是宣旨,分明是一纸已成定局的废帝诏书。
谢瑾只觉心头冷热交织,喉间腥甜不断上涌,蓦地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昏昏沉沉向前倒去。
“将军!”林雍的呼喊破了音,顾不上逾越一个箭步扑上前扶住他,心神俱裂地堪堪止住他倾倒的颓势。
那令旨上面的话好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过来,在谢瑾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荡,让他整个人如同被抽空般眩晕。
过了好一阵子,谢瑾拂开臂上林雍捏得泛白的手指,抬袖擦去唇边的血,嘶哑道:“无事。”
心中再是惊骇万分,他却不敢轻举妄动。顾和章登位显然已成既定事实,那师哥呢?顾和章将师哥如何了?他只怕自己一旦表现出任何反抗或者不满,就会殃及生死不明的顾邺章。
陆良冷眼看着发生的一切,说着话,便把圣旨呈到他面前。
谢瑾的心脏剧烈跳动,面上因呼吸急促红白交错。只颤抖着低头接过诏书,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月前那个曾在金墉城中照顾过他的小太监来见他。带来一张天家所用的霁青纸,纸上无印,但确是顾邺章的字迹。
师哥说温世淮叛了,程云受命南下,洛都空虚,让他定要防好北狄。
他不明白,拱卫京畿的军队责任重大,都城空虚,为何不召他或邓康回去?
小太监说,陛下还有句话不好流于纸上,让小人转告谢尚书。无论洛都闹出了什么动静,没有他亲笔的诏书,便不准您回京。
他当时心灰意懒,只当师哥是恼了他。而今却忽地恍然,将未尽的话也逐一理清。
师哥怕是早料到了今天,怕顾和章为剪草除根召他回去,怕北狄南下武川失守,怕肇齐再次陷入战火。
“高阳王……”他无意识地低喃。
陆良俯看着跪在地上的谢瑾,居高临下地提醒道:“谢尚书,该改口了。”
谢瑾错愕抬头,喉咙却干涩得厉害:“陆尚书,您方才说,陛下……让我回宫述职?”
“不止如此,圣上请谢尚书将兵粮数目交代郡府,带上印绶,与林将军一同进京复旨,谢尚书还有疑问吗?”
“陆尚书,恕瑾冒昧,不知……废、废帝现居何处?”那个字终于还是从谢瑾口中说了出来。
陆良言简意赅地回答他:“暂居秋棠宫承光殿,吃穿用住都有专人伺候,谢尚书可以放心。”
师哥是那么自负的一个人,他生来就该在高处,旁人多看他一眼都是冒犯、是亵渎,让他从云端跌落,于他而言怕是天底下最难以忍受的事。
……我得听师哥的话留下,顾和章如果忌惮我,便不敢动师哥。脑海中千般思绪飞快闪过,谢瑾站起身,垂下握着圣旨的双手婉言道:“陆尚书,两天前有牧民遭到小股人马袭扰,恐是北狄前哨。武川乃是兵家必争的咽喉要地,边境事关国家安危,不敢掉以轻心,劳烦陆尚书再等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