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了会儿,孙长度又说起一路乱他心曲的另一件事:“这次回去,我在闻音楼找到了一本前朝古籍,其上记有一夜秋。”
谢瑾下意识抬头,“可有解法吗?”
孙长度神色莫名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中此毒者,束人七情,多以弱冠前后为分水,除了华发早生,会再添心悸之症。又因大悲之下,一夜霜华,故称一夜秋。”
迟疑了一阵,似是见他始终不语,又道:“白了头就是解了,倒不必再寻什么方子。庭兰,他两鬓的头发全白了,乍一看不像是方明的儿子,倒像是我孙长度的儿子。”
“……他对你,并非真的无情。”
谢瑾静静地望着自己的老师,说:“我知道。”
真心假意的交缠并不意味着师哥对自己只有利用和哄骗,但他也是与旁人无异的血肉之躯,也会在遭受重创时生出逃避和退却的心思。
会一腔孤勇爱着顾邺章的谢瑾早已死在北地经年不化的冰雪里,此生君臣缘尽,如今的谢庭兰只愿偏安一隅了此残生,再无意走出明凤山、出现在顾邺章的面前,口称一声陛下。
良久,他听到孙长度问他,庭兰,你真的放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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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百官都以为泽延太子已经身陨,毕竟是关系着天下万民的帝王家,卢颢等人也曾联名上表劝天子再纳新人,开枝散叶。
可顾邺章非但没有采纳他们的谏言,反而遣散了后宫,连同宫女太监也放归大半。直到建元六年,中侍中将徐韫和两位寄居在外的皇嗣一并迎回宫里,众臣工方才恍然顿悟,纷纷盛赞天子深谋远虑。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泽延会是肇齐王朝的储君,等他再长大些,兴许便可坐上监国的位置。
可住在重华宫里的主子,却是三个人。
泽延的胞妹封了淮阳公主,而当年那个在秋棠宫里绝处逢生的女孩,比他们更早拥有自己的封号€€€€华阳。
建元十二年的冬天是个冷冬,雪片簌簌,渐渐叠成掺着丝缕白絮的薄冰。
生命的流逝愈见仓促,似有油尽灯枯之兆,顾邺章觉得,自己也许快要死了。
他挑在一个晴日召见华阳,因懒怠于空耗口舌,便直截了当地问她想不想当女帝。
华阳惊在当场,口称不敢肖想。
“不必说敢与不敢。”顾邺章轻轻撇去浮金盏的白沫,说:“我问的,是你想与不想。只要你想,我会下旨封泽延为京兆王,提前将他送去雍城。百官的口,朕来堵。”
“……想。”华阳的表情几乎称得上视死如归,“只是女儿…没资格与泽延争。
都是他替别人家养的孩子,细究起来,哪有什么配不配的?
“泽延性子不静,不能守成,你比他更适合执掌如今的肇齐。”
略一停顿,顾邺章又道:“自然,你我本无亲故,你若执意不肯,朕也由你。”
“陛下……”华阳的眼泪猝然汹涌而下。
她的弟弟妹妹在宫城外长大,天真又烂漫,是极友善的人。因着那两张可爱的笑脸,她无法生出半分介怀。可她还年少,出身亦不显赫,泽延和淮阳回来以后,很多人待她都已不如往日恭敬。
无论顾邺章是真心还是试探,这都是她的机会。
“父亲。”华阳平复了情绪,慢慢道:“当年的事,其实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过很多次,为什么我是那个得以从顾和章手下活命的人,因为哥哥他是男孩,顾和章想要永绝后患吗?生为女儿家,读书,做官,样样都被迫落于男子之后,惟独于这种事上,却能得一丝侥幸,幸邪,不幸邪?您问我想不想,我想的。若因我之故,能得三十年甚或一百年的公正,便是我的造化。”
送走华阳后,曹宴微将尚有余温的杯盏一并撤下,低低请示:“陛下,殿外阳光正好,可要再开一扇窗?”
他已经很老了,可大抵是人不如故,顾邺章一直没再挑选新的侍者,他也就在中侍中的任上,又度过了一个十年。
才搁下御笔的天子朝他摇头,说:“不必了。”
就在刚才,在短暂的独处里,顾邺章已提笔拟好了诏书。因提前知会过泽延跟淮阳,倒不必怕以后生出祸患。
他轻轻笑了笑:“去把剩下的犀香都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