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琢道:“我先给你把箭拔了。”
他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手指灵巧,显然对这军中的铠甲熟悉得很,不过片刻就将铠甲丢在了一边,发出重重的一声响。深色的里衣剥开了,露出天乾结实劲瘦的胸膛,云琢抽出一把小刀,小心地割开了他伤口周身的布料。挨得太近,血中浓郁的天乾信香一股脑地往他鼻尖里钻,饶是云琢自小受训,对天乾信香不敏锐,却也被熏得有些发软。
孙青没有说话,他看着面前拧着眉毛的坤泽,云琢生得好,尤其是眉心那点小痣,艳,而美。孙青从未离云琢这么近过,他看着圣尊的手被自己的血玷污,看着他认真地为自己拔箭,恍惚间竟生出一个当下死去也无憾的念头。
穆裴轩那一箭射得狠,卡在甲胄的缝隙间狠狠扎入皮肉,又颠簸了一路,此时拔箭,稍有不慎,孙青就会殒命当场。
孙青显然也清楚个中厉害,受了伤,声音虚弱,道:“圣尊,别为我耽搁时间,你走吧。”
“再迟……穆裴轩的黑甲铁骑就要追……追上来了。”
云琢道:“别说话。”
他垂眼看着孙青,淡淡道:“我要拔箭了。”
云琢瞳色生得浅,透着股子琉璃似的剔透,仿佛专注,却又像冷冷淡淡的,目光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孙青怔了怔,还未反应过来时,云琢已经欺身靠近,双手环过孙青的肩膀,二人近乎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孙青浑身都僵硬了,竟也顾不上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闻到了一缕极淡的,独属于坤泽的甜香,如同他在北境戍守时,尝过的胡人商贩烹制的奶糕甜香。
他只觉云琢的手搭上自己的肩膀,孙青屏住呼吸,下一瞬钻心剧痛袭来,孙青眼前一黑,口中溢出了几声闷哼,整个人前倾跌进了云琢怀中。
云琢还未和天乾靠得这样近过,他顿了顿,将鲜血淋漓的箭矢丢在一旁,候在身侧的近侍从当即奉上巾帕伤药,云琢定了定神,熟练地将孙青的伤口包扎了起来。
云琢草草地处理了孙青的伤口,并未久留,就带着他继续赶路了。云琢对这样的逃亡并不陌生,自他知事起,好像就是不断地逃亡躲藏,即便他已经“死”了,可为了谨慎,云家的老奴带着他辗转多地,每一日都活得小心翼翼。
原本逃出来的,还有他阿姐和双生弟弟,可惜逃亡艰辛,他们都没熬过去。
云家的血脉便只剩了他。
再后来,老奴也死了,云琢彻底成了孤儿。
直到他被九莲教上一任圣尊收养,带入圣教,云琢方体会到安安稳稳坐着吃一顿饭是什么滋味儿。
朝廷的人并未放过他们,所幸碰上的,只是小股人马,云琢尚能应付,可即便是如此,跟着他逃出来的三十人也折了个七七八八。
最要紧的是,兴许是一直在逃跑,孙青的伤没能得到修养,竟开始溃烂发热。孙青时醒时昏迷,云琢看着那张坚毅的面容,纤长的手指徐徐地摩挲着自他身上拔出的那支箭,指腹抵着箭尖转了数回,到底是没有扎进孙青的脖子。
云琢身边的人更少了。
这一日,他们躲入一间破旧的土地庙。孙青的伤口处一片红肿,流着白脓,云琢盯着那处箭伤,刀刃在火上烤制着,他要将那处烂肉剜了。
孙青此时清醒着,他的目光落在云琢的脸上,声音嘶哑低弱,说:“圣尊,孙青贱命一条,不值得你这般费心思。”
他说:“我不成了。”
云琢不言。
孙青说:“圣尊,死后我若登了极乐境,也会为圣尊祈福……”
云琢刀尖被火光烧得透红,面色淡然,突然道:“没有极乐境。”
孙青微怔。
云琢说:“没有什么极乐境,也没有什么无间炼狱,人死了就是死了,那都是拿来骗你们的鬼话。”
过了片刻,孙青竟微微一笑,道:“我知道。”
云琢微愣,他脸上实在很少出现这样的神色,孙青看着,只觉得喜悦,他喘了口气,靠着斑驳掉漆的红柱,轻声说:“可自我见圣尊的第一眼,圣尊所说,于我而言,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孙青年少时心高气傲,同上峰不对付,更瞧不上对方尸餐素位,后来被他抓住一个错处就贬了职。孙青心有不甘,受不了这屈辱,反出军营,入了一个山头落草为寇。他是在一个酒楼看见的云琢,酒楼热闹,他和几个兄弟下山喝酒,寻乐子,他一手倚在栏上,一低头,就看见了正坐着吃东西的云琢。
孙青那时觉得这人吃东西很有意思,不过几碟寻常的食物,竟吃得缓慢细致,很有几分享受恬静的模样。
那素衣坤泽似乎是察觉了他的目光,抬起头,就和孙青的目光对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