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房安世已死,第五岐亲眼看着他死去了,而他的一些话像烙铁一般,在第五岐的心上印上了痕迹。权力……无间与净土皆是妄想,佛法并不存在,这世界不是一个公平的世界,其实只有一片废墟,而权力是这现世唯一的法术,可以无中生有、使有变无。
握住它!被它吸引,被它迷惑。获得更多的它€€€€如果你获得了更多的权力,那么权力会告诉你,你会活得更好,你甚至可以成为这世界上唯一的立法之人,世界的法则规矩都将由你掌握。
握住它!不需要有良知。但是,如果你失败了,请你死吧。
在被凌迟前,行刑的人问假房安世他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吗,假房安世看向刑台下的第五岐,说:“我并非死于报应,而是死于失去了权力、死于权力的倾轧。师侄,不€€€€”他扫了一眼刑台下的其他人,录公、长公主、各位大臣,他说:“不只第五岐,是你们都该看着我,不要眨眼。”
薄如蝉翼的刀割破假房安世的皮肉,殷红的血流了出来。
第五岐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的感受残存在他的心脏上,他感到了自梦中带来的心悸。
他静静地呼吸。在夜晚的沉寂中,他身侧的人问他:“睡不着吗?”
第五岐寻着声音侧头,说:“吾友怎么没睡,是被我吵醒了吗?”
荀靖之说:“没有,你很安静,是我一直没睡。”他问第五岐:“好友是做噩梦了?”
“嗯。”
“我听说录公请了比丘,彻夜诵经,不知道这样会不会让人睡得安稳一些。要不我让人去请比丘来?”
“不,奉玄,不用。他怕死人,其实我不是怕死人。”沉默了片刻,第五岐说:“奉玄……我师叔受刑之前说:‘我并非死于报应,而是死于失去了权力、死于权力的倾轧。’我反复梦见这句话。权力……我不明白。”
床帐中有白龙涎香的香气。高平郡王用的白龙涎香,是忽鲁谟斯国使者自海上带来的,香气幽远,雅而微苦,最能安神。
“我七岁那年,我母亲送我入道,那天母亲划破了我的手,对我说:权力是血里的毒药。”荀靖之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四周没有光亮,然而第五岐知道他们离得很近,他不必看,就知道荀靖之在他身边。声、香、味、触,不需色相,他描摹出一个奉玄。
荀靖之说:“我觉得好疼,看见自己的血滴在了雪地里,血的颜色很红,所以我记住了母亲说的和血有关的那句话。韦衡和韦将军争夺权力,我的几个舅舅为了权力丧了命,我的叔祖父死在了我的手中。血亲反目成仇,恩情骤然崩毁。权力,我想说……我不明白,但是我模模糊糊知道它的模样。”
荀靖之在说话时,想起了韦衡。他说:“好友,你还记得韦衡吧。韦衡说尸群比人群好,人群会内斗。内斗是为了什么……可能就是为了争夺权力吧。好友,人真是很矛盾,权力带着血腥味,可我没办法说自己用不到它。它像气息,渗透所有地方,我住在这里、躺在这样的床上、用这样的帐子,是因为我拥有它。”
屋外有鸣虫在草种鸣叫,天气似乎是潮湿的,不知是屋外的夜露过于繁重,还是起了雾气。被褥吸收了潮气,变得沉重。在帐中散开的白龙涎香的香气似乎也变得潮湿,因水汽过分饱满而显得沉滞。
第五岐躺在床上,床上的围屏、床帐的丝帛、金鱼帐钩、丝囊珍珠枕……他处在一个由权力保障的物品所围成的空间中。他们都处在其中。他无法反驳一些事情。闭上眼睛,他似乎看到了雪地里的血迹,年幼的奉玄的血滴在白皑皑的雪中,血的颜色红得触目惊心。
权力是血中的毒药。然而,如今谁又能够避开它?
陛下多次和他提起封侯之事,他想要拒绝,这不是因为谦虚,而是因为恐惧。第五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亡者的荣耀成就了他的爵位,这爵位如此沉重,并且寂寞,提醒着他他是孤身一个人了€€€€原来他只剩下自己了,他恐惧自第五家的鲜血中打捞起的权力。
第五岐说:“奉玄,我在日本国抄写道门的经书,《€€箧》说:穷人为柜子上锁防盗,没想到盗贼直接把他的柜子搬走了。这世界就像一个藏着珍宝的柜子,圣人定下仁义防盗,没想到诸侯偷窃世界的时候,连着仁义也一起偷走了。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存有仁义,是因为他们窃走了仁义。因此,应当绝圣弃智、摒弃仁义。仁义在被偷窃后,已经变得虚伪了,变成了偷窃权力者粉饰自己的工具。你怎么看呢?”
荀靖之想了一会儿,说:“好友,我觉得仁义有两种,一种是被写下来的仁义,一种是符合人道的仁义。被写下的道,已不是道本身的样貌,就像一幅画,画下的人总和真人有所区别。因此,被写下的仁义,也不再是原本的仁义了。诸侯所窃的仁义,是前者,而非后者。后者无人可以窃取。”
第五岐说自己反复想起房安世死前说过的话,荀靖之接着说:“房安世死前说自己并非死于报应,而是死于失去了权力€€€€我觉得他好像忘了,是他违背了人道的仁义,杀了太多人,所以才被撤去了权力。他的权力建在漏洞百出的台子上,台子不结实,倒塌是正常的。他死于失权,失权是因为不仁。他如果说自己死于失权,那就像一个人说自己死于匕首,匕首只是凶器,其实他死于一场凶杀。”
第五岐问:“如果房安世不曾死呢?我没有回来……他也不曾被发现。”
荀靖之说:“我想,那也不算是权力的必然,而是他的运气不错。好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世界广大而严肃,无法预料,成事有时候要靠机缘。成败不必只归因于自己,也与机缘有关。我曾和六如法师说,我找不到我的好友,六如法师说,我不应该怪自己,不是我不够努力,这也不意味着我失败了,而是世界之中,天、地、人……各种因缘不具足。”
因缘不具足。因未到得果之时;因不厚深,得果过小之时;未种下因,便不会有果之时。一些事情,并非仅仅是人力可以左右的。
在黑暗之中,第五岐说:“吾友,你在我身侧躺着,我不用听比丘诵经。”
荀靖之说:“睡吧,好友。我陪着你。”
比丘不必来,他会陪着他。
第174章 象罔2
“请你珍惜我外甥对你的义气,记住他的好。”
四月初一,高平郡王在家休息,未曾去石头城轮值。长公主去了一趟高平郡王府。长公主换了发髻的样式,她梳了流行于隆正年间的高髻,以金钗绾起生出了白发的头发,用浓黑的眉黛画出短而阔的蛾眉,眉间点了金色花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