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和蕾贝嘉共进午餐,”蒙妮卡说。
“那好啊,”狄雷尼组长说,一边将一篇“通勤族专辑”夹入他正在阅读的《纽约时报》中。
“然后我们可能会去逛街,”蒙妮卡说。
“继续说,亲爱的,”他说,翻阅着中美洲的政客打算卖一万支半自动机枪给黑社会的计划已胎死腹中的新闻。
“然后我们可能会回来这里,”蒙妮卡说。“喝一杯咖啡。三点钟。”
他放下报纸,盯着她瞧。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问。“那个人是个酒鬼,一个‘非常’严重的酒鬼。”
“你说他已经戒了。”
“‘他’说他已经戒了。你真的要让你的闺中好友和一个酒鬼相亲?”
“反正他们只是见个面。无意间邂逅。又不是说他们明天就得结婚了。”
“我希望我可以置身事外,”他神情肃穆的说。
“那么你可以在三点左右带他回家吗?”她问。
他唉声叹气。
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将车子停在狄雷尼家门口,正读着《每日新闻》。组长上车时,布恩将报纸丢到后座。
“早,组长,”他说。
“早,”狄雷尼说。他比了比报纸。“有什么新闻?”
“没什么。他们在东河捞起了一部车子,打开后车箱,定晴一瞧,竟然是山姆·祖克曼那老兄,被一把碎冰锥送上西天了。”
“祖克曼?我不认得他。”
“他在西区拥有好几家马杀鸡店,我猜有人想买下来,而山姆不答应。我们跟他缠斗好些年了。就算逮到他,牢门还来不及关上,不到一个小时他又逍遥法外了。他想必花了大把钞票请律师。当然他有的是钱。如今山姆已经到天国的豪华马杀鸡店报到了。”
“你查到了些什么?”狄雷尼问。
布恩取出一本黑色的皮制小记事本翻找。
“关于安全别针……”他说。“就我所查到的,实验室的人当时正在列出证物清单,这时他接到凶案组的队长打电话来,问起那支别针。实验室人员说那只是一支寻常的别针,无从追查,上头也没也沾到纤维或头发,什么都没有。他们谈论那支别针大约两分钟后便挂断。然后那个实验室人员被打断了。他是这么说的,我引述他的话:‘然后我被打断了。’他没有说他是去吃午餐,或是接到老婆的电话,或上厕所,我也没追问。在中断之后,无论是为何中断,他继续列出那张清单。不过因为和那位队长的谈话仍清晰的留在脑海中,所以他认为他早已将安全别针列入了。当然,就这么漏掉了。”
狄雷尼默不作声。布恩瞄了他一眼。
“那是人人都会犯的错,组长。”
“不是人还能是什么?”狄雷尼没好气的说。“好吧,算了。你有没有和侦办麦兰案的探员连络?”
布恩默默坐了一阵子,用他的笔记本拍打他的膝盖,凝视着前方。
“组长,”最后他说道:“或许我不适合担任这项工作。我打电话给三个侦办此案的探员。我和他们相识多年了。他们很友善,但也很冷漠。他们都很清楚我出了什么纰漏,他们不想跟我走得太近。你了解吗?彷佛我有传染病会传染给他们似的。”
“我了解,”狄雷尼说。“那是自然反应。我以前也见过。”
“那是一点,”布恩说。“另一点是他们都知道我和你在办麦兰案。我不认为他们会乐于见到我们侦破此案。他们花了很长的时间,费了好大工夫,结果徒劳无功。然后我们接手——就这么中奖了?那让他们觉得很不是滋味。那会使他们显得窝囊无能,所以他们不是很热心合作。”
狄雷尼叹了口气。
“这……”他说。“那也是正常反应,我想。我早该料到的。所以你一无所获了?”
“我打给三个人,其中两个毫无所获。事实上,他们口气不太好。他们说我是在暗示他们的纪录做得不够完整,他们疏漏了什么。我试着解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只是想将每一位警察在侦办时都会遇到的那些杂七杂八的小物品再过滤一遍。第三位比较有同情心,他了解我们要的是什么,不过他说他没有什么可以提供的。”
“就这样了,”狄雷尼无奈的说。
“不,不,”布恩抗议。“你听我说下去。第三位在大约一个小时后回我一通电话。他说他一直在想我所说的,也记得他所看到的东西中有一件没有列入报告。他是曾约谈麦兰的艺术家友人杰克·达克的探员之一。这位达克是个有钱又很讲究排场的人,在中央公园南路有一间工作室。他甚至还聘请了一名秘书。这位探员去找达克,那位秘书带他到工作室内,并说达克过几分钟就到。那位探员在等待期间,在工作室四处看看。达克的工作室墙壁上挂满了素描与油画,显然都是达克的朋友们画的。这位探员看到其中有一幅素描有维多·麦兰的落款,画框上还加装了玻璃。不过他记得那幅素描被撕破了,由中央撕裂,然后两边也都各撕
成两截。不过这四部分已经拼凑回去并用胶带黏住,然后裱框。向我提起此事的这位探员不知道那是否意味着什么。我也搞不懂。”
“我也没概念,”狄雷尼组长说。“目前还没有。不过我希望能找到的就是这一类的线索。继续下去,小队长;或许我们可以再多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我会的。”
“我打过电话给麦兰的遗孀及索尔·杰特曼,也跟他们约好今天要碰面。麦兰太太是第一位,今天上午十点。地点在东五十八街。你知道这地点?”
“当然。组长,你怎么会先打电话给他们?突然登门拜访不是更合理,如此他们就没有机会串供?”
“一般情况下我是会这么做,”狄雷尼同意。“不过与本案有关的每一个人都早已接受过十多次侦讯了。他们早已做过笔录,无论说的是实话或谎言。我们出发吧。”
布恩驶往第二大道然后南行。上午的交通繁忙,他们似乎在每个街口都会遇上红灯。不过狄雷尼不置一词。他聚精会神翻阅着他自己的黑色小记事本。
“你是如何进行侦讯的?”他问布恩。
“就像书上教的,在刚开始的三或四次对每一位关系人都会派三或四位不同的探员前往,然后这几位探员会与队长会商,并交叉比对笔记。然后他们挑出一位查问到最多数据,与关系人的关系最好的探员。那位探员最后再走访一趟,若有必要就再多走几趟。”
“你负责的是谁?”
“我本人?我与麦兰太太谈过一次,与杰特曼谈过一次,与贝拉·莎拉珍谈过两次,她是麦兰的情妇。然后我就被调离这个案子了。”
狄雷尼组长没有向布恩追问这几个证人的反应,小队长也没有主动说明。
麦兰的住处位于第一大道与苏坦广场之间的东五十八街,是一栋双拼式复合公寓的上面两层楼,那原本是在乡间另有房舍的人在城内的住宅。一栋典雅的建筑,有一个穿着制服的管理员,保全严密。布恩报上姓名并出示证件。管理员按对讲机通报他们已到达时,他们在一旁等候。待管理员获得许可后,便指示他们搭小走道旁边的唯一一部电梯。
“四楼后栋,两位,”他告诉他们,但狄雷尼没有动。
管理员身材高大肥胖,满脸红光。制服或许在几年前还很合身,如今那件外套已经绷得铜钮扣都快迸开了。
“我们在办麦兰案,”狄雷尼说。
“还在办?”那人说。
“你认识他吗?。”狄雷尼问。
“当然,我认识他,”管理员说。“听着,我已经向十几个警察说过了,也回答过上百个问题了。”
“告诉‘我’,”狄雷尼说。“他是什么样的人?”
“就像我告诉其他人的,他人还不错。酒瘾很大,非常大。”
“曾看过他喝酒吗?”
“羊会有羊骚味吗?当然,我见过他喝醉酒,许多次。他烂醉如泥时,我会搀扶他下车,走入电梯,上楼到他门口。然后我替他按门铃。隔天他总会赏我一点小礼物。”
“他们有很多朋友吗,麦兰夫妇?”狄雷尼问。“客人?他们经常招待客人吗?”
“不多,”管理员说。“麦兰太太是有些闺中密友。他们每年会举办一次或两次派对。不像二楼的那位杰柯森,那家伙开起派对没完没了。”
“麦兰曾带女人回家吗?”
守门人三缄其口,胖嘟嘟的脸泛红了。
“说吧,”狄雷尼催他。
“一次,”管理员低声说。“只有一次。他老婆气炸了。他带回来的那个,如假包换的荡妇。她来之后五分钟就落荒而逃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一年前。我来之后就只遇上这一次。到七月我就做满七年了。”
“他的儿子曾带女孩子回家吗?”
“我没看过。或许有一两个人会跟他一起回家。不曾见过单独一个女孩子。”
“你抽雪茄吗?”狄雷尼问。
“什么?”管理员讶异的问。“当然,我抽雪茄。”
狄雷尼伸手到上衣的内袋中,掏出一个皮夹,那是蒙妮卡送的耶诞礼物。他掀开盖子,将装得满满的盒子递向管理员。
“来根雪茄吧,”他说。
管理员非常讲究的用指尖捻起一根。
“谢了,”他感激的说。“你相信吗,这是我这辈子破天荒第一次有警察送东西给我。”
“我相信,”狄雷尼说。
埃玛·麦兰在她位于四楼的住处门外等他们。
“我怕你们迷路了,”她说,冷冷的笑着。
“电梯客满,”狄雷尼说着,摘下他的毡帽。“麦兰太太?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组长,这位是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
她朝他们伸出一只冷冰冰的手。
“我已经见过布恩小队长了,”她说。
“是的,”狄雷尼说。他的态度很气派
,几乎像在摆架子。他的声音洪亮。“你能在接到通知后这么快就答应见我们真是太好了。我们由衷感激。我们能进来吗?”
“当然,”她回答,被他的慎重其事吓到了。她带他们进门,将门带上。“我想我们应该到起居室去谈,那边较舒服些。”
如果麦兰太太认为她的起居室舒服,狄雷尼真不愿意去想象其他房间是什么样子。麦兰太太带他们进去的那个房间看起来就像是百货公司的展览室。整个房间采冷色调设计,布置很精确,一尘不染,在此弹烟灰或放屁似乎都是种亵滨。
他们坐在无庸置疑极为昂贵也极不舒服的浅黄色木质扶手椅上。他们将帽子摆在一张鸡尾酒桌上,那张桌子看起来像是飘浮在太空中的一片厚玻璃。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柠檬芳香剂的味道,整个房间就像一间营运中的剧院。狄雷尼原本预期墙上会挂着麦兰那些抢眼的画作,他看到一系列的钢质蚀刻版画,内容是沿着伦敦街头叫卖的小贩。
“麦兰太太,”他一板一眼的说:“对你先生的惨死,我谨表达诚挚的同情与哀悼。”
“谢谢你,”她低声说。“你人真好。”
“他是个伟大的艺术家。”
“最伟大的,”她高声说,抬起眼直视着他。“《时报》的讣闻称他是他那一代最伟大的美国画家。”
她是个丰姿绰约的女人,骨架很大,背脊挺直,姿势有如军中的教育班长。她坐在铺着灰色羊毛椅套的沙发中,臀部向前靠在椅子边缘,而不是让背部放松靠在椅背上。她的双手端庄的相迭着摆在腿上,两脚踝交叉,很淑女,两膝微微偏向一侧。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丝质长袖高领洋装,袜子或裤袜是淡黑色;黑鞋。没有首饰。略施脂粉。全身上下唯一不是黑白两色的是她黄铜色的亮丽秀发,编成辫子后盘在头上,像顶皇冠。她笔挺的仪态有皇后般的气势。
她的五官在狄雷尼看来可以算是美但不算迷人。线条太利落也太精确,就像雕像般光滑得太过完美。在那样的脸蛋上,一颗小粉刺也会让她大惊失色。她的肤色有如上过釉的搪瓷般洁白无瑕,一双大眼睛宛如宝石。神情内敛得近乎面无表情。黑色洋装下可隐隐看出丰胸翘臀呼之欲出。然而那脸庞、姿势、仪态,全都毫无幽默感。她绝对不会用一根牙签插在烤牛肉上留字条给老公。
“麦兰太太,”狄雷尼组长开口:“很遗憾必须再次叨扰,平添你的哀恸。不过麦兰先生命案的侦查行动仍在进行之中,我相信如果早日将犯下此恶毒犯行者绳之以法,你应该会愿意容忍若干不便。”
他刻意采取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及措词,他认为她吃这一套。他的直觉是正确的。
“任何事都行,”她说着,仰起下巴。“任何我能效劳之处都在所不辞。”
“麦兰太太,我读过约谈过你的警官所做的笔录。请容许我将你告诉他们的内容扼要重述一遍,我说完时,你可以告诉我是否正确。你先生是在星期五遭到谋杀,他在当天上午约九点离开这栋公寓。他告诉你他要到画室去,然后要在下午三点前往杰特曼画廊赴约,当天傍晚六或七点可以到家。你自己在约十点钟离开这栋公寓,当天上午你都在采购,下午一点半你与一位友人在东六十二街的普罗文克餐厅共进午餐,餐后你搭出租车回到此地。当天下午四点左右,索尔·杰特曼来电询问你是否知道你先生在何处。我说的是否正确?”
“没错,狄雷诺组长,”她说。“我想——”
“狄雷尼,”他说。“艾德华·x·狄雷尼。”
“抱歉,”她说,声音低沉沙哑,出奇的冷淡。“狄雷尼组长,我想你们应当查证过我的说词了?”
“我们查过了,”他神情肃穆的点点头。“值班的管理员证实了你离开的时间,你的友人证实她在你所说的时间及地点与你共进午餐,餐厅的纪录也与此相符。遗憾的是,我们找不到你十点到一点半之间采购时的证人。”
“我到了萨克斯、邦维兹、柏朵芙、古奇等店,”她说。“不过我什么都没买,我不认为有人会记得我,那些店里人很多。”
“是没有人记得,”他说,顿了一下,然后很诚恳的朝她靠近了些。“不过,麦兰太太,那很正常也可以理解。你什么都没买,没有试穿衣服,没有特别询问任何商品;没有人对你出现在这些店家有任何印象也是很正常的。你没有试穿任何衣服吧?”
“没有,我没有。我没看到我喜欢的。”
“当然。在十点至一点半之间曾遇到任何你认识的人吗?卖场人员、熟人、朋友?”
“没有。一个也没有。”
“那段期间打过电话?”
“没有。”
“寄过信件?”
“没有。”
“与任何人交谈过?跟谁碰过面?”
“没有。”
“我明白了。请你了解,麦兰太太,我们的所做所为全都是为了清查疑点。依我看你的表现很正常。我相信你不会因为这些问题而感到不悦?”
“一点都不会,狄雷尼组长。”
“你的先生是否曾对你不忠?”他劈头就问。
即使他赏她一个耳光,她的反应可能也不会更戏剧化。她的身体猛然往后倾,满脸通红,双手抬高。
“相信我,麦兰太太,”他继续说,口气也恢复原来那种柔和得近乎谄媚的语调。“很遗憾必须刺探你的私生活,以及你与你先生之间的隐私。不过你想必也了解这也是情非得已。”
“我先生是最亲爱、最甜蜜的男人,”她生硬的说着,嘴唇发白。“我向你保证他完全忠实。他爱我,我也爱他。他经常表达他的爱意,向我直接表白以及——其他方式。我们的婚姻很幸福快乐。完美的婚姻。维多·麦兰是个非常伟大的艺术家,能当他的妻子是一种荣幸。噢,我知道他身边那些龌龊的八卦传言,不过我向你保证他不只是个好画家,也是一个好老公与好父亲。我向你保证。”
“令郎也有同感吗,麦兰太太?”
“我的儿子还年轻,狄雷尼组长。他正面临自我认同的危机。等他年纪大一点,更有经验了,他就会了解他的父亲是何等的一个巨人。”
“是的,是的。一个巨人。确实如此,麦兰太太,说得好。对了,令郎呢?我希望能跟他见个面。”
“现在?他在学校。”
“他正在学画要当艺术家?”
“算是,”她简洁的说。“平面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