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开始测时间的同一个星期五上午,艾德华·x·狄雷尼组长在他的书房内计划当天的行程。他列出了一张“待办事项”列表,折好后放入上衣口袋。他将麦兰那三张素描从地图板上取了下来,卷好后用橡皮筋绑住。然后他打电话告诉蒙妮卡他不会在家吃午餐,随后便出门去了。出门时,他将大门带上并仔细的锁上两道锁。

他的第一站是前往第二大道一家提供影印服务的冲印店。狄雷尼要求将麦兰的每张素描以十一乘十四的尺寸各印三张,承办人员检视几张裸女画,然后自作聪明的露齿笑着抬头望向狄雷尼,但一见到狄雷尼冷峻的眼神,赶紧收敛起笑容。他答应在中午时将影印本备妥。

组长随后沿着东五十八街缓缓走向市中心;他与希奥多·麦兰约定的会晤时间是十一点整。狄雷尼最近太常搭布恩的车子,他认为安步当车运动一下对他有益。有一阵子他试着数息:从一数到十三缓缓深吸一口气,再闭气同样的时间,然后再数十二下缓缓将气吐出。他采取这套养生功法走了两个街区,不过觉得并没有因此舒服一些。他恢复正常的呼吸,往南悠哉的前进,观察着城市上午暄闹忙碌的生活,纳闷着他不知何时才能掌握麦兰案:一个突破、一条线索、一个途径,任何可以指点他迷津与方向的契机都好。

经验告诉他,侦办一个案件刚开始那几个小时及前几天是最难熬的,有堆积如山的事证与证物,证词有真有假——不过那些该死的证据又代表何种意义?你必须照单全收,绷紧神经,让混乱不断扩大,直到你找出一个模式;有两片拼图相符,然后越拼越多。情形就像他在第二大道与六十六街所看到的大塞车。四面八方的车辆全纠结在一个路口。喇叭齐鸣。脸红脖子粗的驾驶破口大骂,挥拳咆哮。然后一个交通警察将关键的那辆车子移开,塞车的症结解开了,几分钟后交通再度井然有序的顺畅通行。可是他要到何时才能找出麦兰案的关键点?或许是今天,或许明天。他也懊恼想着,或许他早就找到了,只不过没能辨识出来。

埃玛·麦兰太太不见人影,狄雷尼暗自庆幸。波多黎各籍的女佣带他进入那间冷冰冰的起居室,他坐在长沙发的边缘,毡帽放在膝上。他等了将近五分钟,心想这可能是那个儿子表现敌意的一种方式,因此心甘情愿的耐着性子等候。

他看过维多·麦兰的照片,当麦兰的儿子高视阔步走入房间时,他对父子俩长相之酷似大吃一惊。同样健壮的身材、虎背熊腰。硕大的头往前倾;粗糙的红发;蹙眉怒视;双手粗大,手指头也粗厚得有如汤匙;步伐沉重。年轻的脸上有着醒目的黑色浓眉,棱角分明的嘴唇。等他年纪稍长后,那张脸可能会变得臃肿、满脸皱纹、嘴巴变薄而且扭曲。不过此时那是一张年轻稚嫩的脸孔。狄雷尼认为,其中有伤痛、愤怒以及欲求。

他起身,不过泰德·麦兰根本无意欢迎他或与他握手,反倒一屁股坐在一张金黄色的木质扶手椅上,开始狠狠咬着大拇指指甲附近长茧的皮肤。他穿着蓝色牛仔裤及一件红色条纹亚麻衫,扣子几乎全部敞开到腰际。不可免俗的戴着条印第安珠饰项链,穿着鹿皮鞋没穿袜子,还戴着以蓝宝石镶在银质基座上制成的手镯。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得跟你谈,”那男孩耍着性子说。“只是妈已经交待过我了。我已经和一百个其他警察做过这套狗屎一百遍了。”

他的声音令狄雷尼吃了一惊:尖锐、高亢。他纳闷这年轻人是否快崩溃了。他的动作与神情痉挛笨拙,看起来就像狄雷尼以前见过的精神病患正要试图爬铁丝网,或即将开始不断惊声尖叫前那副模样。

因此他缓缓坐下,缓缓将帽子置于一旁,缓缓开口,以低沉、平静,尽可能亲切的语气说话。

“我了解,麦兰先生,”他说。“真抱歉要让你再度经历这种过程。不过光是阅读或聆听报告总嫌不足,我想最好是能亲自走访一次。一对一,男人对男人的交谈,比较不会造成误解。你可同意?”

“我同不同意有差吗?”希奥多·麦兰质问。他的眼睛看向他正在咬的大拇指,然后飘向地毯、天花板、墙壁、空中,就是不看狄雷尼。他不愿或无法与他眼神交会。

“我了解你曾经历过的事,”组长安抚他。“真的。这次不会太久。只有几个问题,几分钟……”

男孩不屑的闷哼了一声,忽然翘起二郎腿。狄雷尼想,他是个火爆浪子型的帅哥——有其父必有其子——他不晓得这孩子是否有女朋友。他希望有。

“麦兰先生——”他开口,然后顿了一下。“你介意我叫你泰德吗?”他亲切问道。“如果你不喜欢,那我就不叫。”

“爱怎么叫随你便啦,”男孩粗声粗气的说。

“好,”狄雷尼说,仍然以悠缓、亲切、平静的语气说话。“那就叫你泰德了。先让我扼要的将令尊遇害当天你的行程叙述一遍,看看我有没有弄错。好吗,泰德?”

麦兰哼了一声,既未表示同意也不反对,将翘起的二郎腿分开,再换一边翘起二郎腿。他在他的扶手椅内转身挪个角度,只

有一边的肩膀向着狄雷尼。

“你在那个星期五上午大约九点半离开这里,”组长说。“在五十九街搭地下铁前往市中心,一班区间车。在亚士德广场下车。十点至十二点在柯柏联校上课,中午你在台阶上与同学聊了一阵子,然后买了两份三明治及一罐啤酒在华盛顿广场公园吃午餐。你在那边待到一点半左右,然后你赶回柯柏联校上两点至四点的课,上完课后你就直接回家了。到此为止都正确吗?”

“是的。”

“你独自一个人在公园吃午餐?”

“我说过是我自己一个人。”

“有遇到任何你认识的人吗,泰德?”

麦兰瞪了他一眼。

“没有,我没有遇到任何我认识的人,”他几乎要大吼。“我自己吃午餐。那犯法了吗?”

狄雷尼组长举起双手,掌心朝外。

“喔,”他说。“没有犯法。没有人指控你犯了什么法,我只是试着查证你的行程。你和每一位认识你父亲的人我都要知道他们当天的行踪,那很合情合理,不是吗?没有,自己在公园内吃午餐没有犯法。你没有遇到任何你认识的人,这一点我也没有什么好怀疑的,那很正常。你通常都自己一个人吃午餐吗,泰德?”

“有时候。当我想自己吃的时候。”

“经常?”

“一星期两次或三次。干嘛?”他质问。“那很重要吗?”

“噢,泰德,”狄雷尼不愠不火的说:“侦办这种案子每件事都很重要。你在柯柏联校主修什么?”

“平面设计,”麦兰咕哝道。

“装潢与印刷?”狄雷尼问。“诸如此类的?”

“对啦,”男孩咬牙切齿一肚子火。“诸如此类的。”

“比例?”狄雷尼问。“视觉构图?艺术史与理论?版面设计与图样?”

泰德·麦兰首度与他眼神交会。

“是的,”他心不甘情不愿的说。“就是那些课程。警察怎么会知道那些?”

“我是业余玩家,”狄雷尼耸耸肩。“我对艺术所知不多,不过——”

“不过你知道你喜欢的是什么,”那男孩不屑的插嘴。

“没错,”狄雷尼温和的说。“例如,我喜欢令尊的作品。你的看法呢,泰德?”

“荒谬,”泰德说,嗤之以鼻的冷冷笑着。“老套、老古板、乏味、过时、老古董、自大、情绪化、幼稚、庸俗。这样够了吗?”

“索尔·杰特曼说令尊是一个伟大的画家、伟大的解剖家、伟大的——”

“索尔·杰特曼!”泰德忿然打断他的话,激动得差点呛到。“我知道‘他’那一种类型的!”

“哪一种类型?”狄雷尼问。

“你对现代社会的艺术根本什么都不懂,”那男孩轻蔑的说。“你是笨蛋!”

“告诉我,”狄雷尼说。“我想学。”

希奥多·麦兰转身与他面对面。身体前倾,手臂支撑在膝盖上。黑色的眼眸冒出怒火,脸庞因激动而扭曲。他颤抖着想发泄出来,因为愤怒而全身颤动。

“一座上下倒置的金字塔。你了解吗?靠塔尖维持平衡。上头就是像索尔·杰特曼那种狗屎东西,艺术品业者,美术馆馆长,艺评家,腰缠万贯的收藏家,像贝拉·莎拉珍那类的寄生虫,像杰克·达克那种跟着流行起舞的市场红人,艺术图书与复制品的出版商,仿冒品的盗版商,参加预展与慈善演出的那些自命不凡的人,全是些烂人。艺术爱好者!拼了命想跻身进这个圈子。找出一种新的风格,一个新的人才,把他捧红,然后出售,获利,再继续寻找另一个昙花一现的才子。吸血鬼!全都是!你可知道那座上下倒置的金字塔是靠什么维持平衡?靠什么支撑?最底层是什么?艺术创作者。噢,是的!就在那一堆吸血鬼的最底层。可是却是整座金字塔的关键点。这些创作者展现才华,因为他只有才华。那些吸血鬼的香槟派对、荣华富贵,全都是靠他供养的。是的!那些可怜又悲惨的笨蛋,想要用纸或画布或木头或金属来展现才华。他们讥笑他。他们真的这么做!他们真的这么做!嘲笑他!我父亲教训了他们一顿,他狠狠教训了他们一顿。他看出他们的醒龊。寄生虫!他们怕他。我是说他们真的怕他!不过他太出色,令他们无法忽视他,无法打压他。他可以在他们头上拉屎,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因为他们知道他拥有什么。那是他们不曾拥有过的,那是他们想要却永远无法拥有的。我父亲是个天才,天才!”

狄雷尼组长讶异的望着他。男孩的热情无庸置疑。他的眼中冒出熊熊烈焰,由他紧握的拳头,颤抖的膝盖全都看得出来。

“可是你刚才说你不喜欢令尊的作品,”狄雷尼说。

泰德·麦兰猛然往后靠回椅子内,像泄了气的皮球,四肢摊开成大字型。他嫌恶的望着狄雷尼。

“噢,老天爷!”他摇着头说道。“我说的话你根本听不懂,一句也不懂。笨条子!”

“让我试试,”狄雷尼说。“你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