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晃神间,甄凉便见桓羿已经迅速翻看完了手里厚厚的一摞纸,然后——伸手将之丢进了火盆里。
“哎呀!”甄凉不由失声叫了出来。
毕竟是费了好多功夫写的,又经过数次查漏补缺,上头的内容太多,叫她从头再写一遍,都未必能这样全面。就这样烧掉,未免可惜。
“别担心,我已经记下了。”桓羿道,“这件事你知我知,绝不能再有第三个人知晓。写在纸上的东西,留着终究是隐患,还是烧了干净。”
“我知道殿下记忆力出众,可是这些内容太多太杂……”甄凉依旧有些担忧。
桓羿笑道,“不必过分忧虑。你写出来时,自然是求多求全,我看了才知道具体的情形如何。可我记的时候,只要大略不错,记清楚关键的几件事、几个人,便足以掌控全局了。”
“甄凉,我们不能太依赖这些先知的消息。”见甄凉虽然点头,但面上尤带着不安,桓羿怕她觉得是自己不重视,便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存在已经是最大的变数,我们改变的东西越多,这些先知的消息便越不可靠。到最后,可能局势彻底变化,它们就完全没有用了。”
甄凉闻言一怔,她确实没有想得太多。对于现在什么都没有的他们而言,这些消息当然是非常重要的。至于自己的行为带来的变动,那也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至少在桓羿安稳地度过坠落山崖的劫难之前,甄凉很难不去在意。
但是桓羿说得对,她重生至今,已经带来了很多变化,虽然微小,可是千里之堤,正是溃于蚁穴,不可不防。一味将未来的发展奉为圭臬,等到真的生了变故,反而无法应对。
“我明白了。”甄凉冷静下来,看向桓羿。
他正伸手拿起火钳,轻轻拨开那一沓纸,让它们燃烧得更充分。跳跃的火光映在他脸上,照出他平静的表情。甄凉被这平静所安抚,也觉得这几日自己的情绪过于躁动。
其实她已经得到了很多从前没有的珍贵的东西,而且从今往后,这条路上再不是自己一人踽踽独行,大可以不必将自己绷得太紧。
桓羿以前就说过她这个毛病,凡事都追求至善至美。可这世上,哪里有真正的至善至美?
见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桓羿才又笑道,“其实在我看来,这许多的消息里,最珍贵的,不过是几个人的名字而已。”
他说到这里,微微停顿,抬起头看了甄凉一眼,状似无意道,“他们既是你朝夕相处的同僚,总不至于会忘记。除此之外,别的就是忘了也没什么可惜。”
甄凉不由点头,“确实如此,还是殿下想得周全。”
的确,桓羿之所以能成功,不单是因为他的才能,更是因为身边有一帮真心帮助他的人。这些人,后来都在前朝后宫有了自己的位置。甄凉日日与他们打交道,又怎么可能忘记?
就是忘了,见到人,自然又想起来了。
桓羿垂下眼,笑了一下。
甄凉没有否认“同僚”这个说法。看她对女官的诸多事宜这么清楚,处置起诸多杂事游刃有余,上一世多半也是以女官的身份入宫。
女官当然很好,嗯,再好不过。
确定最后一角纸片也被烧成黑灰,绝无可能留下痕迹,桓羿这才收回手,将火钳放回原处,抬头对甄凉道,“快过年了,我想,和光殿也该装饰一番。不如阿凉陪我写几幅对联?”
“好。”甄凉刚振奋起精神,也正需要找点儿事情来做,闻言连连点头,自觉上前取出笔墨纸砚,接了清水回来研墨。
研墨需要好一会儿,桓羿也不急,就坐在一边看她。
片刻后,甄凉没好气地从书架上抽了一本《史记》塞给他,“殿下若闲着,就多看史书,借古通今。”
桓羿也不辩驳,就低头看书。
屋子里静静的,只有火焰燃烧的哔啵声,翻书的沙沙声,以及甄凉磨墨的声音。窗外寒风料峭,和光殿周围种了许多树,风刮得树梢猎猎作响,却更衬出屋里一室安宁。
磨好了墨,两人才想起没有红纸。甄凉本来说遣人去尚寝局那边要。她如今交友遍布六宫局,在这些小事上是极为方便的。
但桓羿却道,“我记得刚搬来时,为了修整宫殿和庭院,内务府那边送了不少木料来,应该没用完,只是不知放在哪里了。其中有劈得整整齐齐的木板,很适合用来做春联,比红纸更有意趣。”
甄凉知道以桓羿的审美,是不喜欢大红大绿这样的颜色的,便忍笑道,“那我带人去找一找。”
“难得今日清闲,同去吧。”桓羿道。
可想而知,成总管等人听说自家这位爷竟然来了兴致,不但要写春联,还要亲自去库房里找木料,自然是大惊不已。但桓羿有心情玩闹,这是好事,谁也不会拦着,倒都想跟着,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开了库房。
这和前头桓羿让成总管从宫中库房搬回来的珍贵物品不同,这些木料都是堆放在杂物库房内,里头乱七八糟什么都有,这一
番折腾,倒是找出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什么拆下来的秋千架、花园里用来耧草的工具……甚至还找到了一个木头做成的人物模型,有手有脚,就连脑袋都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只是上面钻了许多细细的孔,乍一看有些吓人。
找到这东西的是半夏,她还以为是木头被虫蛀,才有这么多孔洞,随手丢在一旁,又被甄凉瞧见,捡起来细细端详半晌,才判断出那些小孔都是人体穴位。
“看来是学医用的。”桓羿被这边的动静惊动,也走了过来,听他们说完,便道,“只是不知是什么时候,什么人留下的。”
他顿了顿,看向甄凉,“这东西留在库房里也是浪费,不如送到太医署,若能物尽其用,也不算枉费了。”
甄凉了然地点头。
上一世,桓羿跌落悬崖,除了被废去双腿之外,其实还受了别的伤,之后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后来他做了摄政王,倒比之前更忙,这般折腾,还能安稳地活了二十年,自是少不得名医在一旁看顾。
这位俞太医的名字,也在甄凉所写的资料上。倒难为桓羿一看到这木人,就想了起来。可见他说自己记得了,的确不是敷衍甄凉的话。
未来的杏林圣手,如今还只是太医院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医士,但他其实家学渊源,在医道上又有天赋,水平并不弱于一般御医,只是太年轻,所以要在太医院苦熬资历,等待升迁。
此时施恩,自然正是时候。
甄凉点头,先将这木人放在一旁,才继续翻找。
差不多将整个库房翻了一遍,才在角落里找到被杂物覆盖的木板。这些木板恰好都是桃木所制,而且裁剪出的大小也正适合写对联。只是放了太久,木头积了灰尘,看起来有些旧。
于是一下午的时间,都在洗刷这些木头,等晾干之后,还要重新刷油上漆保养一番,最后才好在上面写字。
所以这对联不折腾不要紧,一折腾竟就耽搁了好几日。
直到成总管那边挑好的人送到和光殿来的这一日,才算是万事俱备,开始写了。
可巧这一日天气好,难得出了太阳,风也没吹得那么厉害。桓羿索性叫人搬了桌椅到院子里,就坐在庭中写。写完一幅,就当场挂到门上。
一时整个和光殿都被调动起来,热闹得很。
成总管就是这时领着一串人回了和光殿。一进门看到这样的景象,原本有些紧张的宫女内侍都放松了不少。上面的主子和善,就是大多数没有争胜之心,只想在宫中安稳过日子的人心里唯一企盼的了。
甄凉一眼看见几个从前的旧相识,不由会心一笑。
虽然是细枝末节,但留在身边的人,忠心可靠才是第一位的。这些桓羿从前用过的人,甄凉自然也都写了下来。此刻笑过了,不由转头去看桓羿。
桓羿朝她微微点头,也不急着留人,先问了各人擅长的东西,才按着名册点了四个宫女,四个内侍。
以亲王之尊,用这些人仍是简薄了。不过和光殿地方不大,人也是贵精不贵多,这个数量正好。
其中就有甄凉提过的宫女艾草和小太监元宝。
成总管将剩下的人送走,桓羿把人交给甄凉,自己回去继续写对联。
甄凉一一介绍了和光殿的老人,又分派了每个人要管的差事,然后才道,“今儿才来,不必拘束。殿下正要写春联挂在殿中各处,你们也来帮忙吧,顺便熟悉一下地方。”
桓羿的书房里没有写对联的书,这东西一时间也不好找。但过年用的对联,多是讨个吉利而已。桓羿将记得的几幅写了,剩下的只好由自己胡诌。
诌了几幅之后,桓羿又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意思,想让甄凉一起来想。但她在人前是从来不逾越的——在人后其实也没有,但总比人前放松些,于是索性把所有人都叫上,“都来想想,想到了好的重重有赏!”
众人一开始有些放不开,他们之中有些人识得几个字,有些人连字都不认识,哪里及得上桓羿从小由名家大儒打下的底子?在他面前开口说这些,那真是羞死人了。
甄凉只好站出来道,“又不是要你们想出比殿下更好的来。这是过年讨个好口彩,只要喜庆、热闹就行了。等写出来了,就挂在你们自己的门口,难道不好?”
殿下赐字,谁敢说不好?
再说,确实是难得的殊荣,若是一味推拒,反而惹得殿下不高兴。于是小喜子和半夏这两个没什么城府的人起了头,其他人便也都纷纷开口胡诌起来。
这些句子,意思虽然浅白,但的确吉利喜庆,桓羿果然一一写了,让众人带回去挂在房门两侧。
热闹了一场,新来的八个人也都熟络起来,不似刚来时那样拘谨了。
第二日,甄凉就给元宝派了一个差事,让他将那具同样被清洗保养过的木人送到太医署去。这东西既然是送去做人情,也不好破破烂烂的就送去,因此耽搁了这些日子,倒是正好让元宝赶上。
才刚来就被派了差事,元
宝还有些惶恐,谁知一切顺利得很。
到了太医院,听说是越王殿下送来的一具木人,上头标记了人体周身大穴,太医们都不太感兴趣。这年头,能入宫做太医的,人体经络穴位不过是基础而已,初学时就已经背通了,自然不会在意。
但没等元宝惶恐,就有一个年轻的医士出列,说自己近几日正在研究人体骨骼经脉,正好用这木人对照一番,笑着将之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