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整天,甄凉都有些心神不宁。
好在她的心事不会写在脸上,而要做的工作大都是些重复性的部分,即使走神也不会影响,所以完成得十分顺利。
原本为了就近照料这些秀女们,她们这些尚仪局的女官也在储秀宫分了住处。但天黑之前,完成了锁所欲工作的甄凉,还是匆匆赶回了和光殿。
她现在状态很乱,下意识地想回到自己觉得安全的地方,而甄凉也没有跟这种本能斗争的意思。
桓羿在那里。
还隔着很远,单是看到和光殿高大的殿门,光是看到不远处那片并不璀璨的灯火,甄凉也觉得安心。
看到她回来,正站在院子里说话的小喜子和小圆子都惊得睁大了眼睛。而惊讶过后,小喜子更是一蹦三尺高,大声喊道,“姑娘回来了!”
一下子,所有人都被惊动了过来。
他们围着甄凉,絮絮叨叨地问了许多没什么意义的废话。储秀宫是什么样子,秀女们是什么样子,是否好相处云云。
甄凉一一敷衍了过去,并不觉得心烦。
等把这些人打发了,一转头,就发现桓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正看着她笑。
甄凉动了动唇,原本很容易发出的声音,此刻却变得有些艰难。片刻后,她才喊出那个在心里无声地转了一整天的称呼,“殿下。”
“回来了?”桓羿问。
只三个字,甄凉鼻尖一酸,险些哭出来。
她连忙低头掩饰,又不自在地抬手揉了揉鼻子,“嗯,回来了。”
“今儿天气不错。”桓羿从殿里走出来,“才刚吃完饭,正打算消消食,陪我出去走走?”
桓羿有所求,甄凉自然无有不应。
两人出了门,沿着宫殿绕了一圈,转到后面的花园里。阳春三月,花园里开了不少花,争奇斗艳、姹紫嫣红,西风薄暮之中有花香送来,沁人心脾。
甄凉走在桓羿身侧,在一片宁静之中,心情逐渐放松下来。
桓羿走到一株花树下,突然回过头来,问她,“发生了什么?”
甄凉下意识地摇头,“我没事。”
说谎。她的不在状态已经表现得这样明显,难道还以为他会看不出来吗?
桓羿垂在身侧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他以为自己跟甄凉之间是没有秘密的,纵然有些地方没有交流,但那只是因为没必要死抠细节,实际上他们是有着某种不必言说的默契的。
就连重生这样重大的秘密,甄凉都没有瞒着他。
“阿凉。”桓羿看了她一会儿,在甄凉以为他会追问的时候,他却只是道,“没事就好。如果发生了任何事,都可以告诉我。”
桓羿不相信甄凉会刻意隐瞒他什么,她不说,一定有她不说的道理。而他能做的,只有给予自己的信任,让她知道,无论何时她身后都有自己作为后盾,随时可以回头而不必有所顾虑。
然而这句话才说完,桓羿就发现,面前的甄凉看着简直像下一刻就能哭出来。
这种事她是有前科的。
桓羿的头皮瞬间都炸了一下,紧张地盯着她,同时绞尽脑汁地去想,万一真的哭了,该怎么安抚她。
好在甄凉最终没有哭,只是用她那双灵动的、湿漉漉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就低下头去,声音也是轻柔的,“嗯,我知道。”
桓羿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气闷。
他想了想,抬头看了一下头顶的花枝,突然伸手折了一段下来。
已经完全盛开的花朵弱不胜枝,这一碰,花瓣簌簌而落。没有风,那些花瓣坠落在两人头上、身上,沾了一片馨香。这个画面真是说不出的美好,甄凉看着桓羿,心底的欢喜便渐渐漫上来,让她重新生出勇气,去面对外面的事。
下一瞬,桓羿回过身,将手里的花枝递了过来。
“给你。”他说。
甄凉将这枝花带回房间里插瓶,于是这一夜,就连梦里都带着花香气。她本来以为自己睡不着,或者至少会做个噩梦,然而一夜无梦,平平静静地就过来了。
她醒来之后,坐在床头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意识到,那些烙印在骨髓深处的东西,已经无法再继续伤害她了。
她很快整理好自己,去了桓羿那边。
见她已经没有任何异样,桓羿稍稍放下心来。以甄凉的身份和才智,这宫中能为难她的人没有几个,想来她自己心有成算,他也就不必过问太多,只是留了甄凉陪他吃饭。
以前她去尚仪局,每日只要上去过去就好,其他时间都能留在和光殿里。但现在去了储秀宫,非但下午不能回来,恐怕晚上也多半要在那边留宿,能见面的时候就少了。桓羿虽然没什么不放心的,但也还是多留了她一会儿。
吃完早饭,还叫忍冬和半夏两个将她送过去。
虽然他没吩咐,但这种差事却分派给自己,忍冬当然知道不止是送人而已。所
以把人送到,又在甄凉这边徘徊了片刻,询问了一下储秀宫的事,确定没什么问题,这才回去禀报。
桓羿听她回说一切如常,也只好暂且放下。
这头甄凉送走了忍冬半夏,并不急着忙碌,而是走到窗前,看着趁早起时光在院子里走动的秀女们,尤其是其中一个离着人群远远的,独自出神的秀女。
这位秀女生得温柔秀美,个性似乎也十分内敛,进宫之后几乎不怎么与人交谈,身上总带着一股忧郁的气质,十分特别。
她就是江南富商们献上的美人之一。
官方的资料里,她的名字叫张巧娘,是江南某富商之家的旁支出身。
可是,在甄凉认识她的时候,她的名字叫做巧奴,是在甄凉之前,“夫人”那里培养出来的,最出色的……妓-女。
是的,这外表看起来白净秀美,姿态仪容无一不符合大家闺秀的标准,能识文断字、擅弹琴作画的美人,是妓-女出身。只不过,她们并不同于普通的欢场女子,不会出现在秦楼楚馆之中。
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保养自己,跟着“夫人”请来的各种老师学习识字、礼仪和各项才艺。
单从这方面来说,的确是照着大家闺秀的标准培养的。但事实上,每个养成的女孩,最后都会被送到“客人”那里,成为对方炫耀的玩具以及……待客的礼物。
而如巧奴这般身份的女子,甄凉认出了五个。是否还有更多,谁知道呢?
谁能想到,这些江南富商的胆子竟这么大,敢把皇帝当成一般的“客人”糊弄,而且成功了。
包括张巧娘在内几个姿容和礼仪都很出众的美人,已经成了尚仪局关注的重点,若后续没有查出任何异常的话,很有可能会留到最后,真的成为后宫嫔妃。
这件事若是揭破了,只怕皇帝会成为天下笑柄。
当然,若没有甄凉这个意外,只要富商们不自爆,这世上永远不会有人知晓此事。而富商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只会将这个秘密藏得更深。
甚至甄凉已经开始怀疑,上辈子他们是否也往宫中塞过人了。
这是极有可能的事。
甄凉本来暂时腾不出手去理会那些人,那些事,毕竟他们远在江南,一时半刻也难以对付。但现在,人都已经跑到她眼前来了,自然也不能视而不见。
这么想着,甄凉迈步出门,朝张巧娘走去。
察觉到她的到来,秀女之间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论身份,当然是她们更高。若能入宫,初封最低也是正八品的采女,如果能得到皇帝的喜爱,五品才人乃至四品美人,都并非不能一争。像是陈瑾那样出身高贵的,甚至连九嫔也不是不可能。
但前提是能留在宫中。
而是否能留下来,至少有一半是尚仪局的人说了算。
所以甄凉这个尚仪局的女官,对她们还是有一些威慑力的。等到发现她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独自坐在一旁的张巧娘,所有人看过来的眼神都带着审视与试探。
张巧娘也发现了甄凉,站起身,朝她行礼。
甄凉微微颔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打量了她一遍。
……这世上的缘分,真是奇妙得很。
谁能想到,她提前十年入了宫,以为与上一世的遭遇彻底背道相驰,却竟也能在这皇宫之中,偶见故人。
当年,贾家本来是打算将她卖到城中的大户人家做丫鬟,拿一笔银子回家渡过难关。谁知道在贾家娘子领着她进城的路上,偶遇了一位“夫人”。“夫人”衣着华贵、首饰醒目,乘坐着一辆一看就很贵重的马车,身边还簇拥着十几个打手,带了许多行李和仆人,着实是小地方的人从未见过的派头。
见她们走得艰难,“夫人”发善心捎了她们一程。交谈间得知是要将甄凉卖去做丫鬟,就笑着说自己身边正缺一个伶俐人,问贾家娘子愿不愿意把人卖给她。
她是这样和气的一位贵人,又出了比预计更高得多的价钱,莫说是贾家娘子,就是当时还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甄凉,也下意识地将她当成了好心人。谁都没有去想,一位好人家的夫人为何会在外面抛头露面,还会为了买一个丫鬟出上二十两银子的高价。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甄凉一直以为“夫人”是好心救自己脱离了火坑,她乖乖听话,努力学习“夫人”让她们学习的一切,希望能尽早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帮得上“夫人”的忙。
因为天资出众,一点就通,而且不怕苦不怕累,连休息时间都在练习,所以她虽然来得晚了一点,却很快就赶上了其他人的进度。
当时大概所有人都把她当傻子看吧?可是沉浸在喜悦之中的甄凉却看不见。
因为表现好,她经常能见到“夫人”,待遇也是所有同伴之中最好的,“夫人”总是摸着她的头夸奖,给了甄凉莫大的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