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骊摇头,有些后怕地看了满地的狼藉,低声道:“我去了那边是身瘾,他到了这边是心瘾,我原以为心瘾不会这样的。”
“身瘾是什么样的?”
他说不出口:“就是……就是暴君的样子。”
高骊说不出口异世杀人毁物不计其数,伸出缠满绷带的手握住谢漆的手:“之前是我想当然了,以为他是另一个我,会克制着好好善待你……对不起,是我低估了心瘾的严重,真是他娘的愚不可及。”
高骊心乱如麻,摸着谢漆一根根指骨,看了一眼碎成渣的爬梯,窒息得无法言说。
他想到谢漆三年前刚中了烟毒的治疗日子,起初煎熬过短暂时日,后来他照顾他照顾得有瘾,浑然不觉折磨,可是他们很快就被迫分离了。
他承认自己其实有点变态,既喜欢谢漆冷酷严厉的冰冷样,也喜欢谢漆无法自理、万事只能依赖他的痴傻笨呆样。
他曾把谢漆抱在腿上照顾首尾,烟毒受制中的谢漆偶尔神志不清会揍他,但他皮糙肉厚,压根不把谢漆的爪牙当回事,疼过几瞬后倒觉得可爱。
可他们两人的处境如果逆转,那一点也不可爱,只有可怕。
他能痴汉似地照顾烟毒中的谢漆,不能接受谢漆反过来看顾烟瘾中的自己。
他毕竟是稍一失控就能把谢漆的骨头捏断的怪物。
之前想着七月七之后让另一个自己守护谢漆,可若是这个自己只会先带给谢漆无穷尽的折磨,那他还活着干什么?连谢漆都会伤害的高骊,还能有什么多少神智守护晋国?
高骊从一个极端想到了另一个极端,想得天崩地裂。谢漆在一旁沙哑地追问他到了异世的艰难生活,他一概没听进耳朵里,只把他捂进胸膛里细细地摩挲,一边摸他身上的骨头,一边关心则乱地想自己的老婆以后要怎么办。
“谢漆,既然我不可控,那还不如,”他拧巴地用唇珠磨蹭谢漆眉心,“要不七月七之后,你离开我吧,不要留在天泽宫了好不好?回霜刃阁,或者我在这段时间安排你的去处……”
怀里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不仅被推开,还被冰冷的手捂住了眼睛。
“你前阵子怎么说的。”谢漆按下他的绷带手,血丝密布的双眼凝望着他,“高骊,我们剩下的时间只有指甲盖大,你还要左右拧巴着,一会想让另一个非你的你在将来代替你和我同床共枕,一会又想让我和另一个你分道扬镳,你可真周全。”
“煦光,我……”
“所以在这事上,你问过我的看法和意愿吗?”
*
天泽宫的拆家动静闹得不小,御前虽然被谢漆及时封锁了消息,他人也还住天泽宫不曾搬离,却仍是有些许流言外泄,滚雪球一样谣传成帝侍交恶,天泽宫里外的气氛都变得焦灼。
大总管踩风是满宫城里最接近他们的,知者甚少,观者甚多,他全然不明白为何陛下前一天还能放下尊严黏着谢漆,后一天就在错手中把天泽宫砸成稀巴烂,宫人们光是清扫那满地面目全非的碎片就耗费了三个时辰。
谢漆简短地解释了个切磋的理由,实在是让他难以相信。
踩风心里五味杂陈,论私情,谢漆是他的救命恩人,自从被枯井中救出他便仰慕恩人,心里惦念着望他好,巴不得帝侍冲破世俗恩恩爱爱到白头。
最近他或是被迫、或是顺其自然地得了多方的好处,世家一倒,皇权集中,宦官的作用一下子变得要紧,朝中不少官员暗里千方百计地来搭他的桥,指望得到御前的一手消息顺九五。
近来不少官员策划着联名上奏,请皇帝举行选秀,以后妃为脉络开启新朝的新势力分割,帝侍的情谊状况很大程度决定他们的上奏时机。踩风心想,若是宫里真来了后妃,依照他这内务大权在揽、皇帝无暇顾及的现状,借着后妃把手伸到前朝去也不是不能。
可宫里要是真多了一堆妃嫔,他恩人怎么办?吃的亏和苦还没完?
不必他人来打探,他本就上心帝侍的感情生活,很快发现帝侍之间僵硬的低气压,夜里已经有将近一个月不曾叫水了,这可太罕见了,他用脚指头看都能看出他们生了罅隙。
踩风怕高骊不怕谢漆,于是在七天后的一次晌午奉茶,于日常接触中试探着问他们的情况:“恩人,你和陛下是闹别扭了吗?”
谢漆两手撑在新书桌上,垂眼看满桌的文书,头也不抬:“满宫城的内务还不够你忙的是吗?你等着,我派些任务给你。”
踩风哎呦一声,却也不在意加班,打量着谢漆的神情,侍立在书桌旁笑:“奴才就这么随口一问,倒叫您生闷气了,是奴才不好,该打该打。奴才也是心系主子们,看着天泽宫少了那架爬梯,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前两年您没回来的时候,陛下常坐在爬梯上发呆,看着怪叫人伤怀的。”
他看着谢漆微抖的睫毛,继续舌灿莲花地恭维,也掺了几分真心的关切:“如今陛下和恩人攘外安内,大好河山清明,来日一片盛景,您二位好不容易又能共处一室了,怎么反倒把家里给霍霍没了呢?您别怪奴才嘴碎,只是奴才最近想到,世上大有能共苦不能同甘的,陛下和恩人难道也会步上那些凡夫俗子的后尘嘛?”
谢漆抬眼看向他:“如果我们就是凡夫俗子呢?”
“奴才不觉得您二位是这样的,但听您这么说还是觉着伤心。”
“你的心不至如此脆弱。”谢漆拒绝了关切,“小桑还没回御前,按理先太子妃逝世后她便该回来,现在还滞留皇子卫所,你去见过她没有?”
踩风楞了楞,小心答道:“有,她大约是因着过去在先东宫当值的几年情分,对先太子妃有几分愚忠,奴才劝她回来,她却说要在小皇女身边伺候。奴才想着小皇女孤苦无依,就暂时没喊她回御前来。恩人您心真细,还记着小桑。”
“你们在宫城里也是浓墨重彩的人,存在感这样强,由不得我忽视。”谢漆打量踩风的神情,“你们是同乡,小小年纪进宫,扶持着走到现在,相伴有二十年了吧?”
“有,二十二年了。”
“你觉得你和小桑是什么关系?”
踩风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认真地笑答:“我们得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弟了。”
谢漆看了他几眼,到底还是把此前看出来的隐晦情愫挑到明面来:“可她喜欢你。至少曾经,现在说不好。”
踩风大懵、大惊:“啊?!这怎么可能?!恩人你别胡说啊,我一个太监!”
“……”谢漆懒得将从前搜查到的、看出来的证据列举,低头继续看文书,平静地打发他,“踩风,你连最熟悉的人都看不穿,就不用来窥探我和陛下的事了。”
另一头,起居郎薛成玉也感觉到了帝侍之间怪异的气氛,他对天子疑惑大于敬畏,于是在御书房的独处时大胆问高骊:“陛下最近和谢大人争吵了?为什么呢?”
高骊像被碾了尾巴的狮子,脸色瞬间黑了,把面前桌案上堆叠如山的折子一推,噼里啪啦地生气:“你咒谁呢?朕怎会和谢卿吵架!不许再乱嚼舌根,尤其是你这种握笔杆的,做你该做的去,写你该写的,造该造的势,少以讹传讹!”
薛成玉握着炭笔的指尖一下子清爽了:“是,还是继续造立君后的势吗?”
高骊把推倒的折子捡回来,手顿了顿:“君后的事……先放一放。”
“您不想立谢大人了吗?果然是私下争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