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孙朗正在向两位乡绅说出他的绝妙计策之时,鲁镇南边五里坡的一间破庙,不声不响地多了几个怪人。
一个身材高大、脸色灰黄的男人扛着一柄钢叉,不紧不慢地向庙里走去,他戴着一顶破毡帽,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衫,赤裸着胸膛,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农夫,可他明明不是农夫,此行也不是去种地,男人来到庙前,声音低沉而木讷:“人都来齐了?”
庙中,一个女人的声音回应道:“老太太还没来。”
话音刚落,庙外另一侧响起了一声尖锐的笑:“谁说我没来?桀桀桀,三四十岁的俏寡妇,还没我这活够了的老婆子耳朵灵敏,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拐角转出了这位老婆婆,一手摇着铁铸的芭蕉扇,一手绰着一杆秤,慢慢吞吞地踏进了庙里,环顾了一圈:“魑魅魍魉,有用的,没用的,该死的,没死的,全都来了……今儿个怎么这么齐全啊?要收拾谁?”
农夫跟她一起跨进了庙里,闻言眉头一皱:“九斤老太,少说两句。”
庙内的这几个人,简直是帝国市井贱民的众生相。
一名容貌算是端正、身材也不错的女人一身麻衣孝服,面容清减,眼圈红红,似乎刚刚还哭过,此时正倚在庙里的柱子上,低着头,她那略显粗糙的双手之间,正缠绕着一圈圈细细的棉线,宛如活物一般,在她手中跳跃变幻,构成一道道美丽的图案,有大象,有鸟儿,还有花,更多的,则是一个小小的人儿。
——如果这是在镇上的街巷市井之中,那这一手翻花绳,定然是被孩子们视若神明的绝技,但农夫知道,这一圈圈看似脆弱洁白的棉线,不知道掠过多少人的脖颈,轻易切开他们的头颅,这个名叫单四嫂的女人,其实是个十足的可怜人……不过,在场的几个人,谁不是呢?这世道,哪时缺少可怜人了?
屋内另外一个女子,则是比单四嫂要狼狈得多,衣服破破烂烂,简直是一个乞丐,头发乱糟糟的,眼睛空洞而无神,此时此刻,正望着寡妇手中棉线翻出来的小人图案,愣愣出神,嘴里喃喃道:“如果我的阿毛还在,现在也该,这么大了……”
——老乞婆,狼一般的疯子,之前嫁了河东霸刀贺老六,结果先死老公,又死孩子,纯乎是一个疯子了……
此外,还有一个瘦弱的少年,穿着厚厚的夹袄,瑟缩着,低低地咳嗽了两声,他看起来身体不适,嘴唇却出乎意料地鲜红,他看到农夫和老太太两人进来,下意识地伸出了同样鲜红的舌头,舔了一圈嘴唇,露出了不算是友善的笑容。
——华小栓,身患怪病,要以鲜热人血镇压,咬死父母之后,依然疯魔了。
“好哇……”这老太太摇了摇芭蕉扇,看了一圈庙里的五个人,“生,老,病,死,爱别离……还有那两个发了迹的,这八苦,我看是要凑齐了。”
寡妇头也不抬,轻声道:“听说五蕴炽盛的人选,已经找到了。”
瘦弱少年也缓缓道:“怨憎会和求不得呢?听说他们俩昨晚家里遭了殃,上面特意嘱咐他们俩离家避祸。”
农夫看来是这个小团体中的领袖,他低沉道:“得了消息,他们俩昨夜离开,就没了音讯,想必是逃了……我们要抓他回来。”
这话令其他几人都瞪大了眼睛,诡异的沉默持续了片刻,老太太尖笑道:“这两个谬种,没胆子,逃了?拿了好处,就想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现在的年轻人,连一诺千金都做不到,匪类——我活到七十九了,已经活够了,就是见不得这些不守规矩的人!”
她的话语并没有得到什么共鸣,事实上,对于这些人而言,所谓一诺千金,根本就是很遥远和陌生的事情……那是侠者的诺言,并不是他们的。
毕竟他们只是一群沾染鲜血、沉沦苦海的死魂灵,与恶魔签下了契约,不得解脱,无法解脱。
农夫打破了沉默:“上面已经将这两人定性,他们是潜逃的背叛者,需要即刻捉拿。”
“我们五个人一起?”少年有气无力道,“对付他们两个人?上面也太看得起他们了吧。”
“不要做无意义的试探和猜测了。”农夫平静道,“因为上面下了死命令,要活的。”
寡妇双手一抖,手中的棉线交缠翻覆,织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猛虎,她抬起头来,凄然道:“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人生八苦,看来对应的是我们八个人,我们之前全然不会武功,命运不同,素不相识,为什么要把我们聚在一起,授予武功,而且就算是抓叛徒,也一定要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