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佣人收拾行李就收拾了一天一夜,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八月份的时候南京就来了要员,动员大家往内地搬迁,还组建了上海工厂内迁委员会。傅玉华原本是有些犹豫不定的,但是仗打了起来,日军的战机四处的轰炸,阵势比几年前大多了,傅玉华掂量之后,觉得局势不大好,等到了九月底,他也下定了决心。
傅玉声手里不过是贸易公司,还有几个公司的股份,傅玉华动了内迁的心思,他却不想走。他觉得日本人不会打得那么快,大不了他可以带着孟青躲到淮南去。
但这些话,如今说了也没什么意思。
孟青吩咐了好几个人来给他守着门,他装作不知道一样。走的时候,他没有告诉孟青,也不敢同往日的朋友们告别。他手里握着好几家淮南的煤矿,很怕日本人会找上他。他虽然不住在傅公馆了,可日本人无孔不入,就好像那些吸血的虫豸,躲也躲不开。有人找过何应敏,想要请他的岳丈出面,何应敏不敢推脱,虽然答应了,可后来又借口说老人家生了重病,华北又在打仗,实在来不了上海,暂且躲过一劫。
虽然如此,何应敏还是不打算走,傅玉声太知道他了,也不好说他什么。
不过何应敏自己不走,却建议他走,他认识银行界的人多,知道日本人活动得厉害,他对傅玉声说,“你这个脾气,真要留下来,怕要吃苦头,还是走吧。”
傅玉声原本没想到自己会走得这样早,但他还是走了。
他离开了上海,却没去香港,也没去重庆,最终还是去了淮南。那个装满了信笺的木头匣子,他锁好了,临走时交给了韩九,钥匙却戴在自己的身上。
韩九送他去了码头,却不知他要去哪里,大约以为他是要取道广州,然后再去香港,他也不否认。
他又不缺钱,真要去香港,并没有什么难办的,可他偏偏就是不肯。
他到了淮南,先派人去接杨秋心。南京毕竟不像上海,有租界可以躲避,真打起仗来,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他听说南京那边下了命令说要打,心里很是怀疑。南京这个地方,从来都是易攻难守,日本人又来势汹汹,守怎么守得住?杨秋心在南京无处可去,也不愿意回上海,前思后想,还是去了淮南。他还嘱咐过家里的佣人,真要哄抢起来,不用守着,让他们抢就是了。
南京在十二月份失守了,他们人在淮南,消息不通,日军又刻意封锁新闻,直到家里的佣人王富年一路乞讨的找到淮南来,他才知道南京发生了什么。
南京被攻占之后,听说因为渡江的船太少,逃命的军民太多,当时江里都是无数的尸首。
日军进城后,被俘虏的士兵都被斩首,青壮年的难民被抓起来驱赶到一处射杀,上了年纪的王富年被抓去做杂役,趁着混乱逃了出来,走了一个多月才走到淮南。老人家上了年纪,等到了淮南,大约是放下心来,反而生了一场病。
等他后来拿到了英文的报纸,看到报道里写到日军是如何屠杀难民,不只是军人,就连手无寸铁的妇孺儿童也难逃厄运,马路边堆积着半人高的尸体,简直就像是噩梦里才有的场景。
那已经是二月份的事了,那天他在矿厂的办公室里来回的踱着步子,走了近一个下午,一篇报道看了好几遍才看完,浑身都是冰凉。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关起门来,无声的恸哭了一场。
那天的淮南,也是淅淅沥沥的下着雨。王富年从山里挖了野菜回来,仰头看着天,突然说,人世间的悲苦太多,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