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三点暮鼓响后,谁在京城街上走动,抓到要挨棍子。句羊从府衙走到紫禁城,路上的一十九个兵马司士兵,没有谁发觉他。深夜中,宫殿的明黄屋瓦、朱红宫墙,全数变成幽影。句羊身穿黑袍,走在其中,一滴盐水融入大海。
到得内廷乾清门,两个守门卫兵长枪一拦。句羊解下腰牌,交给他们查验。卫兵道:“句大人,得罪了。”将他身上搜了一番。句羊所配腰刀“赤心会合”乃是御赐,普天下唯一一把能进内廷的腰刀。两个卫兵一躬身,将腰牌双手交还,道:“句大人请进。”句羊走入朱棣寝殿。
民间相传皇上的新建寝宫,中央有一根实心纯金大横梁,雕九九八十一条盘龙。白玉窗,白玉门,玉床玉桌,金线纺布做的棉被。其实乾清宫不过是座普通宫殿,木头打就,门槛高。内间只有丈许见方。龙床窄窄一条,刚够翻身。这床形制有所讲究,长、瘦,谐音长寿,古今皇帝没有不爱这个的。朱棣盘腿坐在龙床上,翻一本书看。句羊上赶两步,正要跪拜,朱棣道:“不用跪了。”句羊点点头,躬身道:“多谢陛下。”垂手而站。
朱棣翻一页书,又道:“怎来得这么慢?禁军拦你搜身了么?”句羊道:“是这样。”朱棣垂眼看书,笑道:“朕的指挥使,威仪赫赫句大人,他们也拦?”
句羊道:“句羊不敢。护卫陛下,是他们职责。”朱棣道:“你们的人呢?今夜谁当值?”
句羊道:“今夜是单青当值。”朱棣笑道:“他就不拦你,可见禁军不懂识眼色。”
饶是听过许多遍,句羊仍习惯不了这样笑里藏刀的语气。他犹疑一瞬,跪下请罪道:“他年纪小,头回当值,不懂规矩。句羊回去教训他。”
朱棣道:“学规矩学到朕这里来?赶他走就是了。你起来罢。”书页一响。但朱棣的目光终于离开书本,落到句羊身上。朱棣年近花甲,须发几乎全白,穿着燕居常服,头未戴冠,看人时仍有冷冷天子威风。
片雪卫没有辞官说法,从来只有战死、处死。朱棣发话,显然不打算留单青的性命。句羊只好拜了一拜,慢慢站起来,说:“句羊明白了。”
朱棣合上书,向后一靠,笑道:“你倒很有意思。别的人见朕,说话臣来臣去。你总是句羊如何、句羊如何。”
句羊道:“句羊不算大臣。”
朱棣点点书封,道:“朕刚刚看见一句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人人都是朕的臣民,你是什么?”
句羊低下头,道:“句羊是陛下养的一只鹰。”
朱棣不答,眼角浮现出真正笑纹。句羊心里明白,朱棣深夜召他,肯定不只为试探忠心。站了一盏茶时分,朱棣开口道:“句大人,府尹算个怎么样的差事?”
句羊道:“算个肥差。”朱棣若有所思,又道:“顺天府府尹,叫柳丹是不是?他近来过得如何?”
大小官员各种情报,每天每夜飞进片雪卫府衙。句羊鸟瞰皇城,谁少吃一顿饭,谁多睡一个老婆,蛛丝马迹,他心里一清二楚。当下将柳丹收送的礼物、请的客人、喝的花酒,背一遍给朱棣听。柳丹除去爱嫖妓,没犯过别的大错。朱棣又问:“他做官做得如何?”
句羊道:“他这些年做府尹,门下几个生员举进士当官了,因此在顺天府很得士心。” 朱棣哼道:“读书人。”又说:“其实不缺他一个能干的,是不是?”
句羊看着地面,说道:“陛下想杀他。”
朱棣并不避讳,道:“是了,句大人。”句羊问:“何时动手?”朱棣却说:“句大人,当皇帝就像玩一把秤,这里添一点,那里减一点。”句羊道:“陛下不必讲这些。”朱棣没理会,继续说道:“他收银票逛窑子,和朕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他走上天平,朕就要管一管。”
句羊道:“陛下也不是想杀他,陛下想敲打别人。”
朱棣笑道:“句指挥使说得对。柳丹有几个当官学生,比较麻烦。收拾得隐蔽一点。三天时间,够用吧?”
句羊跪下领命。朱棣挥挥手,放他走了。宫中多数灯火已经熄灭。秋风浩荡,天穹一潭黑湖。他走出乾清门,对院里桂花树道:“单青,出来。”
桂树叶影一晃,树上跳下一个少年,朝他躬身,道:“句大人!”句羊不答,只说道:“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