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荧惑守心(卷二完)

金羁 相荷明玉 12299 字 1个月前

永乐二十二年春,赌坊大门一开,里面的人说:“穷鬼快滚。”像丢垃圾一样丢出一个人。此人身长不过二尺,贼眉鼠眼,形容颓废。几个同样被赶出来的赌友笑他:“金贵,又没钱啦?”

金贵嘴硬道:“钱不就来了么?”那几人不屑道:“说得那么简单,却不见你有钱。”

金贵道:“今天是几号?”那几人答:“二月廿二。”金贵掰指头一算,道:“那可简单,明天就有钱了。”

廿三是春闱放榜之日,届时国子监外面放榜,京中念书的不念书的、有钱无钱,都要来凑热闹。到时候金贵随手偷几个荷包,还赌债轻而易举。

趁着天还没黑,金贵带着众赌友喝酒作乐,一路赊账。玩到三更,大家都已经烂醉,干脆在酒桌上趴着睡下。睡到翌日天明,掌柜拿木棍赶他们出去。大家看向金贵问:“怎么搞钱?”

金贵道:“跟我来就是了。”大摇大摆进了城门,径直走向国子监。榜已张贴,围墙底下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金贵瞅准一个穿绸衫的老头,走近了,手背一贴,手指一勾,变戏法一样把他荷包勾到手里。众人惊叹声中,金贵正要得意,余光忽然瞥到人群中一个身影,赶紧把荷包丢了,说:“我走了,你们玩罢。”

让金贵落荒而逃的这人正是祁听鸿。祁听鸿早早被学官喊醒了,跟着同窗列队看榜。他们一群读书人根本挤不到榜前,学官又不许他们乱跑,只能跟在人群最后,慢慢往里面挪。

祁听鸿起初心急,但是急也没用,反而释然了,站在队里东张西望,恰好瞧见金贵像泥鳅一样,钻来钻去。祁听鸿想了想,还是叫了一声:“金贵!”

金贵头也未回,从人群缝中溜走了。祁听鸿虽然料到这个结果,还是有点怅然若失。直到孙曰恭说:“哎呦,祁兄弟,你看。”衡为大叫一声,也说:“祁友声!你快看!”

祁听鸿转回去,不知不觉,队伍竟然挤到榜下了。墙檐好像一片阴云,压在大家头上。祁听鸿从下往上看,倒数第一个名字赫然就是“祁友声”。他自己没甚么感觉,孙曰恭淡淡说道:“恭喜。”衡为拼命挤过来,把他一把抱住,说:“太好啦!你中啦!”又说:“可惜静文哥没中。句羊呢?他后来不考科举了么?”

祁听鸿只能说:“他不考啦。”

考完会试,不出半个月就要考殿试,要真正去见朱棣了,祁听鸿丝毫不敢懈怠。

别人面圣都是多背几遍书,争取谈吐出彩一点,祁听鸿却直接把书一把火点了,这辈子不用再看见。他打了一支细细的小剑,插进笔管之内,外面丝毫看不出来。但他怕殿试时不让带笔墨,又藏了一根长针在发簪里。到时候挽个发髻,就戴这根发簪上场。

自从看榜回来,他桌上总莫名其妙多几件吃的。清早多个半冷不热的烧饼(肉馅做得很大),有时候多一盅汤,多半只烧鹅、整只烧鸡。

门闩和窗户都没有被撬过的痕迹,能悄悄把东西放进来,还不弄醒祁听鸿的,就只有金贵了。

祁听鸿特意一宿没睡,坐在床帐里打坐。等外面鸡叫了,他把帐帘拨开一条缝,往外看去。房门像闹鬼一样,静悄悄地开了,一个小人拎着一只荷叶鸡,走进黑漆漆的房间。

金贵把鸡放到桌上,正要离开,又有点不舍得,折回去拆了一只鸡翅膀,揣在怀里带走。

祁听鸿看得好笑,一把拉开床帐,跳下来说:“好久不见。”

金贵吓得撒腿就跑,祁听鸿手臂一长,把他抓回来,又说:“别再送东西来了。”

金贵用种很陌生的眼神瞧他一眼,说:“神剑,我晓得我退出了,不会找你们分钱的。”又说:“只是看你念书辛苦而已。”

祁听鸿气不打一处来,简直想揍他,说:“你拿的东西全是偷的吧。”

金贵点点头,祁听鸿道:“我吃着不安生,所以别再送了。”

金贵说:“哦。”把桌上的荷叶鸡重新拎走。祁听鸿又叫住他,问道:“金贵,过得怎样?”

春天已到,天气却还挺冷。金贵穿的棉袄破破烂烂,脏兮兮的棉絮冒了一半出来,不知是哪里捡来的小孩棉衣。祁听鸿翻出一锭银子给他:“去做件衣服。”

金贵摸了一下,摸到银锭上刻的“五两正”,就好像银子烫手一样放开了,说:“神剑,我多谢你,但贼爷爷想要穿好的,自己也搞得到。不要再给我钱了,给再多也没有用的。”

祁听鸿知道他的意思是:他赌瘾太大,赌债永远还不完;偷瘾也大,和有钱无钱没关系,这辈子再也停不了手。

不等祁听鸿再劝,金贵拎着荷叶鸡,一头撞出门去。祁听鸿叹了口气,点亮灯,看见桌上滴了一小滴鸡油。他突然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三月十五日卯时,月帐星帷之中,百余个贡士跟在礼部侍郎身后,穿过长长御廊,来到建完不久的承天门前。祁听鸿走在队列末尾,挎着考篮。

承天门前早已站了二百多个剽悍威武的军士,这是要搜身了。还有几个穿公服的片雪卫混在其中,这恐怕是他们唯一露面的机会。祁听鸿握在考篮上的手紧了紧,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搜到他了,张俞把考篮拿过去,一件一件清点里面物什。一支兼毫笔、一块徽墨,别的东西再也没有了。张俞有点不信邪,把考篮盖子翻过来,仍然找不到东西。

再看他那支兼毫笔,张俞拿起笔来掂了掂,又放在耳朵旁边摇了一通,祁听鸿不动声色,任他去看。张俞旁边忽然走过来一个人,说道:“张俞。”

张俞赶紧放下笔,行礼道:“句大人。”

句羊今天也穿件鲜红公服,一红到底,很能显气色,别样英俊。祁听鸿眼神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句羊移开目光,对张俞说:“搜他那么久干啥,要误时间了。”

张俞解释道:“句大人,这人是武林盟的,怎么混进来了?”

句羊道:“圣上让他来的,有不妥么。”

张俞结结巴巴道:“不、不敢。”又问:“他会不会夹带东西?”

句羊拿那支笔去,同样掂了两下,一把折断。棕竹笔管,里面空空如也,没有利器也没有纸条。

张俞附到句羊耳边说:“句大人,线人讲他在发簪里动了手脚。”

句羊走到近前,抬手抽掉祁听鸿的发簪。祁听鸿叫了一声,好在有条束发的绸带系着,没让发髻散下来。句羊把他发簪也掰断了,说:“什么都没有。”

张俞仍旧半信半疑,然而查不出东西,只能让祁听鸿过了。

来到中央奉天殿,年前被雷劈中,遭大火焚毁的宫殿业已重修一新。此时朝阳升起,晖光洒在殿顶,金黄瓦片镀上一层淡淡朱红,如同金龙被鳞,分外耀眼。以首辅杨荣为先,一行阁臣站在殿前。这些人是今科阅卷的官员。另有一群锦衣卫,身着曳撒,手按绣春刀,散站在广场四周。

这会儿句羊倒是不见了,张俞也不晓得去了哪里。祁听鸿还待再找,领他们进来那礼部侍郎叱道:“兀那小子,东张西望地在看甚么?”祁听鸿赶快低下头,不敢再动。

他藏在贡生队伍里,别人怎么动弹,他也就跟着照做。参拜过后,不晓得又等了多久,身后突然鼓乐齐响。朱棣穿过跪在地上的人群,一步步踏上丹陛。祁听鸿余光只看得见他衣摆。

朱棣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左边那个光凭脚步,祁听鸿听也能听得出来,是句羊。右边那个却是张俞。祁听鸿略有一点好奇,那位副手去哪里了?难不成断了手臂以后告病回家了?

终于走到殿上,朱棣缓缓转过身。阳光愈来愈热,晒得半边身体都烫了。一片万岁声中,祁听鸿第一次看清朱棣真容。朱棣长年征战,皮肤黝黑,双眉宽仁,面相上着实看不出是否算个暴君。但他腰背微微佝偻,脸上还起了许多皱纹,的的确确是个老人了。在他身后,句羊长身玉立,眼睫低垂下来,盖住眼睛底下淡淡一颗小痣。祁听鸿暗暗想:“折我一支笔,折我一根木簪,所以也没那么好看。”

等到众人叩拜完毕,朱棣漫不经心,把手抬一抬,开口道:“晒得热不热?进殿吧。”众人随他走入奉天殿。殿内早已摆好一排排长案,供贡生写文章用。首辅杨荣拿过圣旨,宣读一通,诸生即自入座考试。

祁听鸿早就计划好写什么文章,并不关心试题。就是他笔管被句羊折了半截,写起来很难受。写了两个字,他听见殿上窃窃私语说:“句羊。”

句羊应声道:“是。”朱棣说:“那边那个人笔杆断了。”句羊道:“是句羊掰的。”

朱棣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说:“给他换支新的吧。”句羊又道:“是。”

祁听鸿装作听不见,一直低着头写。但他余光瞥见,朱棣从笔筒里抽了一支细的,交到句羊手上。

过了一会,句羊走到他案前,双手递来这支笔。他接过笔时,句羊微微摇了摇头。祁听鸿就当没有看到。

其实他今天没打算做什么。殿试一共好多天,他已经等了这许多年,不急在这一天动手。朱棣给的这支笔不轻不重,蘸墨以后,笔尖锐利如刀。祁听鸿丢开旧笔,自顾自往下写。

一般来讲,皇帝来看殿试,呆上一两个时辰便摆驾回宫了,留诸士子自己答题。祁听鸿生怕赶不及,奋笔疾书,写完一千字出头,立刻举手说:“我写完了。”

殿内巡检的锦衣卫走过来,把他卷子收走。祁听鸿站直身子,果然见到朱棣坐在殿上,眯着眼睛看他。

看了一会,朱棣说:“你叫祁友声是吧?你过来,朕问你几句话。”

祁听鸿走近了,朱棣靠到椅背上,似笑非笑道:“祁友声,你就是所谓的逍遥神剑,来取朕性命的?”

祁听鸿不响,朱棣又说:“没有人教过你,朕问话要答的?”

祁听鸿心道:“那个礼部侍郎恐怕提过一两句,不过我没听到。”应道:“陛下放心。我今日不会动手。”

朱棣仿佛听到什么很好笑的话,呵呵大笑起来。

他们方才讲的两句都比较轻,朱棣突然放声大笑,一时间大家都往他们方向看去。底下考试的众士子怕祁听鸿得了圣心,忍不住交头接耳。巡检的锦衣卫大喝一声:“安静!”声音才渐渐小下去。

祁听鸿却不觉得好笑,静静等朱棣笑完,朱棣说:“你若今天动手,就算朕死了,底下这些人可一个都跑不掉。”

祁听鸿偏头看了看,衡为与孙曰恭坐在案前答题,不时抬起头,忧心忡忡地瞥他一眼。他对朱棣顿时更加厌恶。

朱棣见他仿佛服软了,又问:“那你要何时杀朕?”

祁听鸿道:“陛下当心着就好。”朱棣偏过头,对着后面句羊说:“句大人,听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