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两侧,数丈相隔,浪生潮涌。

楚倚阳看到的是小师叔的月下投影,北堂寒夜见到的却是立在波涛之上的此间神明。

他总是以少年之资出现,所到之处,烽烟四起,生灵涂炭,不得安宁。

在这个没有了约束的世界,他就是唯一的主宰。

北堂寒夜十分清楚,鬼君特意蒙蔽了楚倚阳的感知,单独出现在自己面前,不会只是为了说几句诛心之言。

年轻的魔皇直视着世间最后的神明,让夜风将自己的声音送到了舟上:“愚蠢从来是凡人的特质,痴心妄想更是凡人的特权,我既不自认已经超凡脱俗,那么心存妄想也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

海上的月光随浪潮浮沉,潮声却没有盖过他的声音。

明月朗照,也让他脸上的神色清楚地映入鬼君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恭敬,也没有丝毫的畏惧。

“在我身后的岛上,有大批你的信徒,我却不是。”

他有自己信仰的神明,就算心中祈愿再响,也是向着那一人,回不回应这般痴心妄想,也是那人的事。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跳出来自讨没趣?

鬼君听出了这句弦外之音,没有生气。

他站在浮沉的小舟上,从面具后看着北堂寒夜,看着这个当着自己的面把另一人奉为神明的人,然后用少年的嗓音发出了嘲弄:“你要信他,不若信我。他们那个世界的人向来薄情,难道他给过你承诺会一直陪着你?”

作为执掌战争跟灾难权柄的神,鬼君最擅长的就是玩弄人心。

他洞察了北堂寒夜的最薄弱处,在明月之下嗤笑一声,“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承诺得再好听又如何?当初把我封印在幽冥的时候,我亲爱的兄长也是这么承诺,说他很快就会回来,带我出去,结果呢?”

“带他出去”,这四个字令北堂寒夜想到的,自然是失踪的神君曾经许诺过,会将鬼君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否则将他从幽冥释放回人间,也不过是让战火跟毁灭继续蔓延。

鬼君似是自嘲,又似怨恨地在面具后说道:“说到底,我跟你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如今见到终于有人跟我尝到了同样的痛苦,我高兴得很。”

是绝世的天才又怎样?是注定能够登上神宫的人又怎样?

“他们说不要你就不要你,这一点你不是最清楚了?”

这一刻,鬼君的声音又再次变得虚无鬼魅起来,萦绕在北堂寒夜的耳边,在他脑海中唤起过往的一幕幕,不管他再如何挽留,想要弃他而去的人他永远也留不住。

“你倒是看看,凡人的痴心妄想究竟能不能实现。”

“看你是跟他走,还是跟我一样永坠地狱。”

看着再次被自己挑起心障的北堂寒夜,鬼君在面具底下发出了快意的笑声。

以旁人的痛苦为食,永远是那么的快乐,看来北堂寒夜虽然已经脱离了杀戮道,但自己想要影响到他,还是轻而易举的。

只不过这些话起到的效用比鬼君预想的要弱。

在短暂地陷入迷雾后,北堂寒夜很快就摆脱了心障,在表面的混乱下,神志清明地思考鬼君的目的。

鬼君的性情变化多端,不能以常人的思维来揣测。

当所有人都觉得他想要操控的是北堂寒夜时,他的目标其实是楚倚阳;可是当楚倚阳认定了鬼君会去找他以后,鬼君又将目标换成了自己。

面对这样的对手,如果不能骗过他几分,那就很难在跟他交手的过程中占到上风。

延迟了几分,北堂寒夜才让神色恢复了清醒,眼中露出戒备的光芒:“你布下这局是为了引我来,你想做什么?”

“啪啪”两声,鬼君站在小舟上给他鼓了鼓掌,接着放下了手。

他重新将手负回了背后,这样的姿势跟总是以少年面貌示人的他并不大相称:“不做什么,不过是想教教你,与其等待旁人履行承诺,不如把主动权掌握在手上。”

月下波涛中,他的声音顺着起伏的浪潮朝岸边推过来,“与其想着让他把你带过去,不如让他留下,永远地留在你身边。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做过北境之首,也做过魔域之主,在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人能够斗得过你?可以让他永远留在这里,你难道不心动吗?”

北堂寒夜的眸光闪动了一下。

鬼君将他的动摇收在眼底,进一步诱惑道:“你已经站在了规则之上,再进一步就能够制定规则。这个世界总是需要神明,等我离开之后,你难道没有信心赢过旁人,成为这个世界新的主人?”

自然是有。

但北堂寒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如果把他留在这里,你的目的又要如何达到?”

“很简单。”鬼君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他们那个世界跟我们差不多,规则总是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能够干涉到另一个世界的个体,都是已经进入到了规则之内的一小部分人,珍贵得很。”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里又恢复了嘲弄,“他们不会舍得让这样的人留在这里。只是毁灭一个世界,可能引不来那边的反应,但只要把他扣下,就一定会有人来。而且——”

少年神明目光一转,在面具后朝着礁石的另一侧望去,“你的心上人不是到了现在,都还想着凭借一己之力来解决这里的事吗?哪怕猜到了我所求,他也从没想过要联系外界,联系他那些同伴。”

如果楚倚阳在昨夜之后就跟另一个世界联系,鬼君今日也不会跑这一趟。

鬼君收回了目光,声音遥遥地从小舟上传来,为今日一行画下了句号:“你我的目标是一致的,北堂。向我祈愿比向着他们祈愿有效多了,你好好想想。”

话音落下,海上的小舟就自己转了向,向着海中驶去,一瞬间就消失在北堂寒夜眼中。

海上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涌动的浪潮跟臣服的月色。

礁石的另一边,楚倚阳正好也跟江雪楼说明了要他帮忙的事,江雪楼用折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掌心,答应了下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好吧,我先去同师姐说。”

一开始听到楚倚阳又有事需要自己去做,江雪楼还以为他又要在外面耽搁,没想到却是要自己去找正在闭关的应沧海。

虽说她如今正在全心闭关冲击境界,但也不是坐了死关不能打扰,如果应沧海能放下修行,出来见见他那自然好,如果不行,那回答了“双修功法要怎样用,才能不损害对方修为,甚至让双方都有裨益”的问题也行。

见江雪楼应下这事,楚倚阳便同小师叔说了回去的时间:“没有意外的话,三日后我就会回去,我不在的这几日,还请师叔坐镇宗门,管起事务。”

看着小师叔不大在意地接下嘱托,丝毫没有意识到很快这些事务就要长久地落到他身上,楚倚阳也就故意忽略了要提醒他,宗主飞升之期不远,自己跟北堂也很快就要去冲击飞升之境,合欢宗不可一日无主,新任宗主这个位置,少不得要由他来坐了。

楚倚阳同情了一生放纵爱自由的师叔片刻,而江雪楼尚不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失去自由,还在低头寻味自己的任务,然后从中品出了一点不同寻常。

他抬起头,探究地看面前的人,问:“你要跟谁一起练这套功法?”

原本按照应秋水跟应沧海的安排,陪他修炼这套功法的是那个天山剑派的弟子,可劫心从魔域归来之前,合欢宗就已经把这门亲事退了,而他也没有跟人家再续前缘的意思。

如今他这么上心,既要不伤到对方的根基,又想要双方都能获益,那肯定是有特定的对象了。

难道——江雪楼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名字,下意识地问,“难道是北堂寒夜?”

“……”虽然他猜对了,但此刻迎着江雪楼的目光,楚倚阳的心情却有些尴尬跟微妙,只是含糊地道,“等我回去你就知道了。”

江雪楼:“……”这回答跟直接承认了有什么区别?

他倒不是觉得北堂寒夜会差过傅月舒,只是想到他那样的身份,那样的根骨,不大可能愿意屈尊当炉鼎,劫心怕是占不到上风,一时间既觉得他给合欢宗长脸了,又觉得棘手。

楚倚阳听他喃喃地道:“小师叔不是怀疑什么,你找这么个双修道侣,用得好的话确实也事半功倍……只是他太强了,日后你想出去找别的可心人,怕是不容易。”——这根本打不过啊。

他看着楚倚阳,却见他的目光越过了自己,投向远处,安静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没有想过日后再找别人。”原本他甚至没想过会在这个世界找一个伴侣,“如果能够心意相通,永不离弃,那有这么一个人就够了。”

这种一棵树上吊死的精神,红颜知己遍天下的江雪楼是一点也不能理解,不过他有一点好,就是不会对后辈的事情强加干涉。

反正劫心在合欢宗从来都是一个异数,会选择这样倒也没有很出乎他的意料,江雪楼于是说道:“那你办完了事早点回来啊。”

见楚倚阳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点了点头,江雪楼便放心地结束了通讯。

看着小师叔的身影消失在空气中,而手中的玄光镜也不再发光,楚倚阳才手掌一翻,将玄光镜重新收起来,正好在这时,北堂寒夜的气息也重新出现在了身后。

楚倚阳从原地转过了身,背对平静的大海,对刚才避到了另一边去的人道:“我同小师叔说了,再多待两日,我们就回去。”他说完,觉得气氛有些不同,于是问北堂寒夜,“怎么,刚刚你在那边见到了什么人吗?”

北堂寒夜看了他片刻,摇头道:“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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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会没什么?”

系统一转头就调出了刚才地图上的画面,“刚刚鬼君明明来过。”

鬼君虽然能遮掩气息,蒙蔽天机,让有人看得见他,有人却看不见他,但系统早早就给他打上了标记。哪怕方才没有见他出现在海上,但地图中也亮起了代表他的红点,清清楚楚地昭示着他刚来过。

“他不说,就当做不知道好了。”

天涯海阁的厢房里,楚倚阳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跟鬼君交手,他们能掌控到鬼君的行迹,但这想来也在鬼君的预料当中。

与其防得滴水不漏,还不如顺其自然,就照着他的意思走下去,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只不过……红衣公子看向身旁的人,见到月光的清辉落在他的身上——他在想什么、在顾虑什么、是出于什么考量没有将鬼君找上他的事告诉自己,这才是更重要的。

……

冥海波涛起伏,月光照在无边的海域上,一只小舟仿佛凭空出现在天地之间。

随着冥海的波涛,小舟漫无目的地向前驶去,显得分外渺小。

海面上响起了笛声,是站在小舟上的少年手持玉笛,在月下吹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