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亨利真的从德国跑来了,他和亚歷克在小丘广场旁一群吃可丽饼的观光客旁碰面,身穿一件正蓝色的夹克,脸上带着邪恶的微笑。两瓶红酒之后,他们跌跌撞撞回到亚歷克的饭店房间,亨利跪在白色大理石地面上,用深不见底的蓝色大眼望着亚歷克,而亚歷克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语言可以形容他。

他好醉,亨利的嘴好软,这一切都法式得让他忘了把亨利送回自己的饭店。他忘了他们不会一起过夜。所以,他们一起过夜了。

早晨时分,他发现亨利蜷曲在他身边,他的嵴椎在背上形成一个个尖锐的小凸起,但当亚歷克伸手去碰触时,他发现那其实还是软的。他的动作很小心,不去吵醒他,因为他难得好好睡着一次。客房服务送来了脆皮法国面包、塞满杏仁的甜塔,还有一份世界报;亚歷克要亨利翻译给他听。

他模煳地记得,他告诉过自己,他们不会做这种事的。但现在这已经变得不太清楚了。

等亨利走了之后,亚歷克在床边的便条纸上发现亨利留下来的字:尼可.巴瑟洛缪起司舖。留给你秘密一夜情的对象起司专卖店的地址,亚歷克真的不得不承认,这完全就是亨利的作风。

稍晚,萨拉传了一张内容农场的萤幕截图给他,上面写着他和亨利「本世纪最佳男男恋」的故事。文章里整理了很多他们的照片:几张来自州际晚宴,还有他们在格林尼治的马厩外对着彼此微笑的画面,另一张则是在巴黎,一个法国女孩的推特上贴的偷拍照,亚歷克靠在一家小咖啡馆外的椅子上,亨利则正在喝掉两人之间的那瓶红酒。

报导下方,萨拉心不甘情不愿地写了一句:干得好,你这个小废物。

他想,这就是他们的应对方式了──这世界会一直把他们两人视为最好的朋友,他们也要继续这样保持下去。

客观来说,他知道自己该自律一点。这只是单纯的肉体关系。但是固执又完美的白马王子会在他高潮的时候大笑出声,或是在奇怪的半夜时分传简讯给他:你这个卑鄙下流无耻的恶魔,我要亲你亲到你连话要怎么说都忘记。亚歷克其实满吃这一套的。

亚歷克决定不要想太多。通常状况下,他们一年只会见几次面;他们得用点创意来安排各自的行程,或是和他们双方的团队甜言蜜语几句,才有可能在他们的身体有需求的时候见到彼此。至少他们还有一套面对国际公关关系的策略。

后来他发现,他们的生日只隔了不到三个星期,这代表在大部分的三月之中,亨利二十三岁,而亚歷克二十一岁。(我就知道他是个该死的双鱼座,茱恩是这么说的。)三月底,亚歷克正好在纽约大学有一场选民登记运动,而当他把这件事传给亨利时,他十五分钟后得到了亨利简短的回应:把纽约的慈善机构事务改到这个周末了。到时候纽约见,准备好好给你一顿生日教训。

当他们在大都会博物馆前见面时,摄影师们已经一个个现身了,所以他们握着彼此的手,亚歷克则露出拍照专用的微笑说道:「我现在就想要跟你独处。」

在美国本土,他们的行事就更加小心了,两人分开进入饭店,亨利由两名随扈伴随着从后门进入,片刻后,亚歷克则和卡修斯一起进来,后者心知肚明地笑着,但什么都没说。

这一次的过程中充斥着香槟、接吻、以及亨利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生日杯子蛋糕上的奶油,黏在亚歷克的嘴边、亨利的胸口、亚歷克的喉咙、以及亨利的双股之间。亨利把他的手腕摁在床上,把他整个人都吞噬,亚歷克醉得一塌煳涂,魂都飞了,感受着二十二岁生日这一天,某种一生只有一次的放纵。而另一个国家的王子的脑袋可能正好合用。

这是他们几个星期内的最后一次见面了,而在各种逗弄与也许一点点的拜托下,他终于说服亨利去下载了Snapchat。大部分的时候,亨利传来的都是安分的、衣着完整的性感照,让亚歷克在上课的时候坐立难安:对着镜子的自拍、沾着泥土的白色马裤、或是穿着俐落西装的照片。某个星期六,当亚歷克正在看公共事务电视网的节目时,亨利传来了一张他站在游艇上,对着镜头微笑的照片,金黄的阳光洒在他的裸肩上,而亚歷克的心脏节奏变得好怪,他不得不把脸埋在手心里整整一分钟才恢复正常。

(但是,嗯,还好啦。这也不是全部。)

在这些照片之间,他们会聊亚歷克的竞选事业,亨利的慈善事业,还有他们两人的公开活动。他们也聊到阿波如何宣称自己完全爱上茱恩了,并且在他和亨利相处的时候,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疯狂地颂赞茱恩、或是拜托他问亚歷克她喜不喜欢花(喜欢)或是异国鸟类(喜欢看,但不想拥有)或是做成她脸形状的珠宝(不喜欢)。

很多日子里,亨利都很乐意收到他的讯息,也回得很快,带着幽默感,对亚歷克的陪伴和他脑中纠结的思绪饥渴不已。但有些时候,他会被某种阴暗的情绪给淹没,讲话会尖酸刻薄很多,变得既陌生又脆弱。他会以这样的姿态面对亚歷克几小时或几天,而亚歷克开始了解到这是亨利的阵痛期、忧郁情绪的小小发作、或是一切都太累人了的时候。亨利讨厌这种时刻。亚歷克希望自己帮得上忙,但他其实不太介意。他只是对亨利的阴暗面、他恢复正常的过程,以及在这之间各种各样的其他情绪同样有兴趣。

他也发现只要有正确的楔子,就能戳破亨利淡定的言行举止。他喜欢提起那些会让亨利一讲就停不下来的话题,像是:

「听着。」某个周四晚上,亨利在电话的另一边热烈地说。「我不在乎乔安纳有什么话好说,雷木思.路平绝对是同到不能再同的同性恋,我绝不接受别人的反对意见。」

「好吧。」亚歷克说。「老实说,我同意你的看法,但是还是请你解释一下吧。」

于是接下来亨利就开始一连串长篇大论,亚歷克听着他说,一方面觉得有趣、一方面又不得不赞叹,直到亨利讲到自己的结论:「我只是在想,身为这该死国家的王子,如果真的要说什么英国的正向文化里程碑,我们大可做到不出卖我们自己的小众族群。人们美化了佛莱迪.墨裘瑞、艾尔顿强、或是大卫鲍伊,容我说一句,他们可是在七○年代时在街头大跳杰格舞步的人。但那种美化就不是事实。」

这是亨利的另一个习惯──他会丢出他读到、看到或听到的分析,让你知道他同时有英语文学学位、又对自己国家的同性恋歷史有广泛的研究。亚歷克一直都知道美国的同性恋歷史──毕竟他父母的政治生涯一直都和这有关──但直到他搞清楚自己的状态后,他才开始和亨利一样认真参与。

他开始理解自己第一次读到石墙风暴时,为什么胸口会有一股难以平复的骚动,或是当二○一五年美国最高法院通过同性婚姻法案时,他为何会有那种隐隐作痛之感。他开始在空闲时间大量阅读:诗人惠特曼、一九六一年伊利诺州法、一九七九年旧金山暴动、以及纪录片《巴黎在燃烧》62。他在办公桌上贴了一张照片,镜头中是八○年代的某场游行,一个男人穿着一件夹克,上头写着:如果我死于爱滋──别埋葬我了──把我丢到食品药物管理署门口就好。

当茱恩某天经过办公室来和他吃午餐时,她无法把视线从那张照片上移开,脸上的表情很诡异,跟亨利熘进他房间后的隔天早上、他们喝咖啡时,她看他的表情一样。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边吃寿司、边聊着她手头上最新的计画,想要把她所有的笔记集结起来,做成一本回忆录。亚歷克不知道这一切会不会被她写进去。如果他快点告诉她,也许有机会。他应该要快点告诉她了。

很奇怪,和亨利现在的关系反而让他了解了自己很大的一个部分。当他陷入自己的思绪,开始想像起亨利的手、结实的指关节和优雅的手指时,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从来没发现。当他下一次在柏林的一场舞会见到亨利时,他再度感受到那股引力,拉着他乘着礼车跟在亨利后方,然后用亨利自己的领带把他的手腕绑在饭店床铺的柱子上,而他觉得他又更了解了自己一点。

两天后,他参与了每周固定的简报会议,而萨拉用一手抓住他的下巴,硬是把他的头转到一边,仔细看着他的颈侧。「那是草莓吗?」

亚歷克僵在原地。「我……呃,不是吧?」

「我看起来很笨吗,亚歷克?」萨拉说。「这是谁种的?你为什么没有让他们签保密协定?」

「我的天啊。」他说。认真说,萨拉最不需要担心资讯外流的对象就是亨利了。「如果我需要保密协定,我早就告诉妳了。安啦。」

萨拉不喜欢人家对她说「安啦」。

「看着我。」她说。「我从你还会在抽屉里贴贴纸的时候就认识你了好吗。你觉得我会看不出来你什么时候在说谎?」她尖锐而缤纷的指甲戳上他的胸口。「不管那是谁留下的,那最好是在竞选期间你准许会面的女孩子之一。你离开我的视线之后我就会再寄一份名单给你,以免你已经弄丢了。」

「最后提醒你一下。」她继续说。「我说什么都不会让你任何白痴行径毁掉你妈妈──我们的第一任女性总统──成为继该死的乔治.布希之后第一个没有连任成功的总统。你听懂了吗?如果有必要,我会把你锁在房间里一整年,你可以用摩斯密码考期末考。如果你需要管好你的小头,我可以帮你用钉书机钉在大腿上。」

她若无其事地转回去埋首在她的笔记上,好像不知道自己刚刚才威胁要取他性命。在她后方,他看见茱恩坐在桌子旁,同样也非常清楚地知道他在说谎。

「你姓什么?」

打给亨利的时候,亚歷克从来没有真正和他打过招唿。

「什么?」对方的声音和往常一样饶富兴味,慵懒地问道。

「你的姓啊。」亚歷克重复道。现在是傍晚时分,官邸外头正狂风暴雨。他躺在日光室的中间,正在读着工作要用的草稿。「我有两个。你用你爸的姓吗?亨利.福克斯?这听起来超屌的。还是王室的姓比较重要,所以是用你妈的姓?」

他听见电话另一头传来摩擦声,便猜测亨利可能躺在床上。他们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见了,所以他脑中立刻就浮现了那个画面。

「官方姓氏是蒙克里斯顿─温瑟。」亨利说。「跟你的一样是连字。所以我的全名是……亨利.乔治.爱德华.詹姆士.福克斯─蒙克里斯顿─温瑟。」

亚歷克瞪着天花板看。「我的天啊……」

「没错。」

「我还以为亚歷山大.盖比瑞尔.克雷蒙─迪亚兹已经够糟了。」

「你这是根据谁命名的吗?」

「亚歷山大是开国元勋,盖比瑞尔则是外交守护神。」

「这简直就是命中註定了。」

「对吧,我连选都没得选。我姐叫卡塔莉纳63.茱恩,是取自那座岛和茱恩.卡特.凯许64,但我的就是个自证预言。」

「我的确也有两个同性恋国王的名字。」亨利指出。「我这也是预言啊。」

亚歷克大笑,把他的竞选资料夹踢到一边。他今晚不会再用了。「三个姓也太惨了吧。」

亨利叹了一口气。「在学校里,我们都只是用威尔斯而已。不过现在在皇家空军里,菲力已经是温瑟中尉了。」

「所以是亨利.威尔斯啰?那还好啊。」

「一点都不好。你是为了这个打来的吗?」

「也许喔。」亚歷克说。「就当作我是对歷史好奇吧。」但事实是,他想听亨利微微拖长的语调,而他在打这通电话前已经犹豫了一个星期了。「讲到对歷史的好奇心,跟你说一件事:我现在所在的房间,就是南西.雷根发现雷纳德.雷根被枪杀的房间欸。」

「老天。」

「也是老二总统跟他家人说他要请辞的房间。」

「抱歉──谁是老二总统?」

「尼克森啊!听着,你现在是在毁掉这个国家所有祖辈呕心沥血的成果,在强夺公民所栽培出的美丽鲜花。你至少要知道基本的美国歷史吧。」

「我不觉得强夺是个正确的字眼。」亨利朗声说道。「如果是如此,那我至少该有处女新娘可以抢。但现在显然不是如此。」

「嗯哼,我想你那些技巧大概也都是从书上学来的吧。」

「嗯,我的确有去上大学。只是不是从书上学来的。」

亚歷克哼了几声以示同意,然后让斗嘴的节奏停在这里。他看向房间另一端──那扇窗户原本只有薄纱窗帘作为遮挡,是塔夫脱总统一家在热天晚上睡觉用的房间,艾森豪总统以往打牌的角落,现在则堆满了里欧的旧漫画。那些藏在表面下的东西。亚歷克总是能把它们挖出来。

「嘿。」他说。「你听起来怪怪的。没事吧?」

亨利屏住唿吸,清了清喉咙。「我没事。」

亚歷克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沉默在两人之间拉成一条细细的线,然后才开口打破:「你知道,我们这个安排……你也可以跟我说一些事的。我什么都告诉你,政治的、学校的、还有八点档的家事。我知道我不是最正常的人类沟通典范,但是,你懂的。」

又是一个停顿。

「我……一直以来,我都不是很会说话。」亨利说。

「嗯,我以前也不是很会口交啊,但我们都要边学边成长,小甜心。」

「以前不是?」

「喂!」亚歷克喝斥道。「你是说我现在还是很烂吗?」

「不是,不是。我哪敢这样说啊。」亨利说,而亚歷克可以听见他声音里浅浅的笑意。「只是第一个,嗯。至少很有热忱啦。」

「我可不记得你当时有抱怨喔。」

「对啊,但我当时可是等了超级久。」

「好啦,你看看。」亚歷克指出。「你这不就说了吗?你也可以告诉我其他事啊。」

「这是两回事。」

他翻身趴在地上想了一下,然后非常刻意地说了一声:「宝贝。」

这已经变成一种默契了。他知道的。他几次不小心说熘嘴,而每一次,亨利都明显地融化了,亚歷克只是假装没有注意到。现在他打算来阴的。

电话另一边发出一声细细的吐气声,像是空气穿过窗户上的一个裂缝。

「现在,嗯,现在不是个好时机。」他说。「你是怎么形容的?八点档的家事。」亚歷克瘪起嘴唇,咬住脸颊内侧。终于。

他一直在想,亨利什么时候才要告诉他王室家庭的内幕。他会用模煳的隐喻来表示菲力被紧紧困住,使他像个原子钟一样衰败,或者提到他祖母又不同意什么事了,而他也和亚歷克提起茱恩的频率一样常常提起小碧。但亚歷克知道远远不止这样。但他没办法说自己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算起亨利的情绪变化的。

「啊,」他说。「我知道了。」

「你应该没有在关注英国的八卦小报吧?」

「尽量不看。」

亨利发出最苦涩的笑声。「嗯,每日邮报一直都很喜欢揭露我们家的丑事。他们,呃,他们几年前给了我姐一个绰号。『白粉公主』。」

亚歷克似乎有点印象。「那是因为……」

「是的,古柯硷,亚歷克。」

「嗯,听起来满耳熟的。」

亨利叹了口气。「嗯,有人想办法越过了随扈,在她的车上喷了『白粉公主』的字。」

「靠。」亚歷克说。「然后她就炸毛了?」

「你说小碧吗?」亨利笑了,这次听起来比较真诚了一点。「不,她其实不介意这种事。她还好。她比较介意的是居然有人能闯过随扈。祖母把一整队的随扈都开除了。但是……我也不知道。」

他的话音渐落,但亚歷克猜得到。

「但你很在乎。因为虽然你是弟弟,但你还是想要保护她。」

「我……对。」

「我知道这种感觉。去年夏天,我在芝加哥音乐节的时候差点动手揍一个人,因为他想摸茱恩的屁股。」

「但你没有吗?」

「茱恩把自己的奶昔倒在他身上了。」亚歷克解释道。他耸了耸肩,但知道亨利也看不到。「然后艾米又用电击枪放倒他,胖猪哥身上的草莓奶昔烧焦的味道真的满屌的。」

这让亨利放声大笑。「她们其实不需要我们,对吧?」

「真的。」亚歷克同意道。「所以你生气是因为这些传言不是真的吗?」

「嗯……其实那是真的。」

喔。亚歷克想。

「喔。」亚歷克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回应,于是把希望转向自己平常的政治场面话,但却觉得每一句都既现实又令人难以忍受。

亨利有点紧张地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小碧一直都只想学音乐。」他说。「可能是因为她小时候,爸妈放太多强尼.米歇尔的歌给她听了。她想学吉他,但祖母想要她学小提琴,因为这比较正式。小碧两个都学了,但大学她唸的是古典小提琴。总之,她大四的时候,我爸死了。事情发生得……很快。他就那样走了。」

亚歷克闭上眼睛。「靠。」

「对。」亨利说,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我们都有点招架不住。菲力不得不变成一家之主,我变成了一个混蛋,我妈变得足不出户。小碧则是觉得一切都瞬间变得没有意义了。她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刚入学,菲力那时候在阿富汗服役。她每天晚上都跑出去,跟一堆伦敦愤青混在一起,在地下场所表演吉他,又嗑了一大堆的古柯硷。那些八卦小报爱死这段了。」

「天啊。」亚歷克低声说道。「我很遗憾。」

「没事。」亨利说,声音里逞强的语调扬起,好像他有时候会固执地扬起下巴那样。亚歷克真希望自己能看到。「不管如何,这些过度检视和狗仔的照片,还有那个该死的绰号,一切都变得太超过了,然后菲力就回来了一个星期,祖母则逼她去勒戒,然后对媒体宣称她身体微恙休养。」

「等等──抱歉。」亚歷克来不及阻止自己就脱口道。「只是。你妈妈呢?」

「在我爸去世之后,我妈就很少露面了。」亨利吐了一口气,然后打住。「抱歉,这样讲也不公平。只是……当时她完全被悲伤给困住了。她当时完全没有行动能力。现在还是。她曾经是一个非常有活力的人。我也不知道。她还是会听我们说,也努力要做点什么,她希望我们都幸福。但我不知道的是,她还有没有办法成为任何人幸福中的一部分。」

「这样……好可怕。」

一个沉重的沉默。

「总之,小碧她……」亨利继续说下去。「她拒绝勒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但是她那时候已经瘦到连肋骨都凸出来了,而且虽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但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跟我说话了。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她传简讯给我,叫我带她出去,我就抓狂了。我那时候几岁啊,十八岁?我开车去勒戒中心,看到她坐在房间里,穿着高跟鞋,准备让我载她去夜店。我就坐在地上哭起来,跟她说她不能这样把自己毁掉,因为爸已经死了,我是同性恋,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办。我是这样跟她出柜的。

「隔天,她就戒了,而且在那天之后就完全没再碰过。我们从来没跟别人提过那晚的事。我猜现在是第一次吧。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这些,我只是,真的从来没说过。我是说,阿波是有参与到大部分的事,我──我也不知道。」他清了清喉咙。「总之,我这辈子应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个字,所以现在,随时欢迎你打断我的悲剧。」

「不,不。」亚歷克急急忙忙地说,差点咬到舌头。「我很高兴你愿意告诉我啊。这样有让你觉得好一点吗?」

亨利安静了下来,而亚歷克好想看到他脸上的情绪变化,好想碰触他的脸。亚歷克听见电话另一端传来吞咽声,然后亨利说:「我想有吧。谢谢你愿意听。」

「当然了。」亚歷克对他说。「我是说,像我这么可怕又累人的人,有时候听听跟我无关的事也是挺好的。」

这句话让亨利低吼一声,而当亨利再开口时,他忍不住吞下嘴角的微笑。「你真的很扫兴。」

「对啦,对啦。」亚歷克说,然后他趁此机会问了他一个自己想问好几个月的问题。「所以,呃。还有其他人知道吗?你的事?」

「小碧是整个家族里唯一一个知道的,但我猜其他人也怀疑过。我一直都有点不一样,不像其他人那么坚毅。我猜我爸知道,但他一点都不在乎。不过有一天,祖母等我上完课之后,叫我坐下,然后狠狠训了我一顿,叫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有这种很可能会制造王室丑闻的奇怪性癖,并告诉我如果有必要,有些办法能帮我维持形象。」

亚歷克的腹部一阵翻搅。他想像着青少年时期的亨利,背负着无法想像的沉重悲伤,却又被人要求得吞下去、并把其余的自己给封闭起来。

「屁啦,认真的吗?」

「王室奇谈之一。」亨利高傲地说。

「天啊。」亚歷克一手搓着脸。「我是为了我妈假装过一些事啦,但从来没有人这么直接地叫我对自己的事情说谎。」

「我觉得她不认为那叫做说谎,她只觉得那是必要之恶。」

「就是屁话。」

亨利叹了一口气。「但我也没有什么其他选择了,不是吗?」

一阵长长的停顿,而亚歷克想着皇宫里的亨利,想着亨利过去的那些年岁,以及他是怎么走到今天这里的。他咬了咬嘴唇。

「嘿,」亚歷克说。「跟我说说你爸吧。」

再次停顿。

「什么?」

「我是说,如果你不──如果你想的话啦。我只是在想,除了他是詹姆士.庞德之外,我还真的不太认识他。他是怎样的人?」

亚歷克在日光室里一程一程地走着,听亨利说话,讲着一个和亨利一样金黄发色、鼻樑笔挺的男人的故事,但他只有在亨利说话、移动或大笑的时候才偶尔瞥见这男人的一点影子。他听着那些偷熘出皇宫、并在郊区蹓跶的故事,或是他怎么学驾驶帆船,或是坐在导演椅上的事情。在亨利记忆中,这个男人既是超人,又让人心碎地有血有肉。这个男人主导了亨利的整个童年,取悦了全世界,但他同时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