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他妈妈说道,而亚歷克感受到一股凉气在他肚子深处凝结。他不知道自己要预期什么──也许你知道这个人是养育你成人的人,但不代表你知道她作为一个世界领导人的下一步是什么。
他坐了下来,沉默便立刻笼罩在他们身上。他妈妈的手交叠着,抵在嘴唇上,思索着。她看起来很累。
「你还好吗?」最后她终于说道。当他惊讶地抬眼时,她眼中并没有怒火。
总统正处于一件足以毁灭她职业生涯的丑闻边缘,却保持唿吸平稳,等着她的儿子回答。
噢。
他突然清楚意识到,他一直还没有停下来,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感觉。因为他根本没有时间。他想要指出现在的情绪,但他发现他没有办法。他内心有个什么东西颤抖着,然后完全封闭了起来。
他并不常希望自己可以换个人生,但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他想要在另一个时空下进行这个对话,只是他妈妈和他分别坐在一张餐桌的两端,问她对自己优秀的男朋友有什么看法,还有在身分认同这一点上进展得好不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西厢房的一间会议室里,他写的那些下流邮件摊在他们之间的会议桌上。
「我……」他开口。他惊恐的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于是他很快地将那股情绪咽了下去。「我不知道。我原本不打算这样公开的。我以为我们有机会用我们的方式来做。」
她的表情柔和了下来,像是解开了一个结。他觉得他回答了一个她还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她伸手覆上他的一只手。
「听好了。」她说。她的下巴坚定,这是他看她用来对抗国会、面对独裁者时的表情。她握着他的手稳定而强壮。他半失控地想着,这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在华盛顿的带领下冲向战场的感觉。「我是你妈妈。在我成为总统之前,我就是你妈妈,在我离世之前,我也会一直都是你的妈妈。你是我的小孩,所以如果你是认真的,我就会挺你到底。」
亚歷克一句话也没说。
但是总统候选人的辩论会,他想着。还有普选。
她的视线很强烈。他知道这两件事他都不该提。她会处理的。
「所以,」她说。「你对他的感觉很确定了吗?」
亚歷克没有空间纠结、也没有其他话可说,只能说出他一直以来都知道的事实。
「对。」他说。「很确定。」
爱伦.克雷蒙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咧嘴露出一个小小的、秘密的笑容。这是她从来不会在公开场合露出的笑容,是他从小在贾维斯郡的小厨房里、在她膝盖边打转时,那种歪斜的、没有形象的笑容。
「那就叫他们都去吃屎吧。」
[华盛顿邮报,二○二○年,九月二十七日]
关于亚歷克.克雷蒙─迪亚兹与亨利王子的感情纠葛,随着越来越多细节浮上台面,白宫陷入了沉默。
「想着这些歷史,我忍不住也想到,不知道等我哪一天也成为歷史时,那会是什么样子。」第一公子亚歷克.克雷蒙─迪亚兹在他写给亨利的众多邮件之中写道。「还有你也是。」
在《每日邮报》刊登这些信件的内容后,答案也许会比任何人想像的更快浮现。就在距离克雷蒙总统连任大选的前几个月,第一公子与亨利王子的恋爱关系突然曝光,为这场选举投下了一颗震撼弹。
联邦调查局的资安专家与克雷蒙的行政团队,正努力要找出将这段感情的证据提供给英国八卦杂志的来源。而往常总是高调的第一家庭这次三缄其口,第一公子反常地没有提出任何官方说法。
「第一家庭一直以来,都致力于把私生活和总统的外交与政治决策切割清楚。未来也会继续这么做。」白宫的媒体秘书戴维斯.苏瑟兰在今早的声明中表示。「他们请求美国人民给予他们耐心与空间,让他们处理这个极度私人的事件。」
《每日邮报》今早在杂志中公开的邮件与照片,揭露了第一公子亚歷克.克雷蒙─迪亚兹和亨利王子恋爱与肉体的关系,早在二月就已经萌芽。
完整的邮件内容已被一名暱称为「滑铁卢邮件」的网友上传至维基解密,此一暱称似乎是在暗指亨利王子在其中一封邮件提到的白金汉宫花园的滑铁卢花瓶。两人的邮件往来十分频繁,截至上周日晚间,再被人从白宫内部的私人信箱伺服器中盗取而出。
「撇除此一丑闻对克雷蒙总统处理国际关系与传统家庭价值的公正性有何影响,」共和党总统候选人议员杰弗瑞.理查,今天稍早在一场记者会上这样表示。「我更担心的是这个私人电子邮件伺服器。这个伺服器还传递了哪些资讯出去?」
此外,理查也表示,他相信美国选民都有权知道,克雷蒙总统的伺服器上流通过的所有资讯。
克雷蒙行政团队的消息来源坚称,这个私人伺服器和乔治.布希总统在位时架设的类似,只供白宫内部日常运作、第一家庭成员、以及白宫核心成员使用。
专家现在正在对滑铁卢邮件进行第一波检验,确保有无任何机密资讯夹带在第一公子与亨利王子互通的电子邮件里。
接下来的五小时,感觉像是永无止境。亚歷克被送进西厢房里一间又一间的会议室,和他妈妈的施政团队里每一位策略家、媒体团队成员和危机管理师碰面。
他唯一有印象的一段,只有他把妈妈拉到墙边,告诉她:「我告诉拉斐了。」
她瞪着他。「你跟拉斐尔.路那说你是双性恋?」
「我跟拉斐尔.路那说了亨利的事,」他平板地说。「两天前。」
她没有问原因,只是阴郁地叹了口气,两人思索着这背后暗示的意思,然后她说:「不、不,这些照片在那之前就拍下来了,不可能是他。」
他读过了一份份优缺点比较表、不同结果的发展模型、还有一堆表格和图形和分析资料,还有他个人感情发展对于他身边的世界会带来怎样的影响。这是你带来的损失,亚歷克,一切硬梆梆的资料和图表都像是在这么说着。这些都是你伤害的人。
他恨死了他自己,但他不后悔。也许这让他成为了一个坏人或是个糟糕的政治人物,但他不后悔选择了亨利。
在这永无止尽、难以承受的五小时之中,他甚至没有办法试着与亨利取得联系。媒体团队秘书为他起了一个声明稿。这份声明看起来事不关己。
这五个小时里,他没有洗澡、没有换衣服,也没有笑或哭。等到他们终于放他走,要他留在官邸里等待进一步指示时,已经是早上八点了。
他的手机再度回到他手上,但是亨利不接他的电话、也没有回覆他的讯息。什么都没有。
卡修斯陪着他走过柱廊,爬上楼梯,一句话也没说。而当他们来到东西卧室之间的走廊上时,他就看见他们了。
茱恩的头发盘成一个混乱的包头,绑在头顶上,身穿一件粉红浴袍,眼眶发红。他妈妈穿着剪裁俐落的黑色洋装和尖头高跟鞋,表情坚定。里欧光着脚,还穿着自己的睡衣。他爸爸的肩上还挂着一只皮革旅行袋,看起来苦恼而疲惫。
他们全转过来看着他,而亚歷克感受到一波比他自己大得多的情绪,沖刷过他的全身,像是他年幼时站在墨西哥湾,被海浪卷着双脚、威胁要带走他时那样。一个声音无法抑制地从他喉头涌出,他自己几乎都不认得那是他的声音。然后茱恩一把抓住了他,然后是他的其他家人们,每个人的手臂和双手紧抓着他、拥抱着他,触碰他的脸,直到他蹲在地上。那张地毯,那张他最讨厌的可怕又古老的地毯。他坐在地上,瞪着地毯和毯子上的织纹,听着耳里一波波海浪波涛汹涌的声音,有点置身事外地想着,他恐慌症发作了,所以他才没有办法唿吸。但他只是瞪着地毯,让恐慌症继续袭击他;知道自己没办法唿吸,并不代表他就有办法让自己再度唿吸起来。
他模煳地记得有人把他带进自己的房间,来到床边。那张床上还摊着那一堆天杀的杂志。有人指引着他爬上床,他就坐在那里,非常非常努力地,试着在脑中写一份清单。
一、
一、
一……
他睡得很不安稳,总是在一阵阵盗汗和颤抖中醒来。他的梦境全是短短的破碎场景,不规则地膨胀又淡去。
他梦见自己在战场上,在一条泥泞的壕沟里,情书被胸口的血染红。他梦见贾维斯郡的房子,大门深锁,不肯让他进去。他梦见皇冠。
其中一个短暂的梦境是在湖边的小屋,像是月亮下的橘红火光。他看见自己站在水中,水深至他的下巴。他看见亨利光裸着身子坐在码头上。他看见茱恩和诺拉,牵着手,阿波坐在她们之间的草地上,还有小碧,正把粉红色的指甲掘进潮湿的土壤里。
他听见四周的树林中传来树枝折断、折断、折断的声音。
「你看。」亨利指向星空。
亚歷克试着说,你没有听见吗?试着说,有东西在靠近我们。他张开嘴:只飞出一群萤火虫,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当他睁开眼睛时,茱恩正坐在他旁边,靠着枕头。她咬得短短的指甲抵着自己的嘴唇,身上还穿着浴袍。她伸出手,握了握他的手。亚歷克回握了她。
在梦境之间,他偶尔会听见模煳的声音在走廊上说话。
「什么都没有。」萨拉的声音说着。「完全没有回应。没有人要接我们的电话。」
「怎么会没有人接电话?我是他妈的总统啊。」
「有件事需要请求您的允许,女士。只是有点不符合外交礼仪就是了。」
一则留言:第一家庭一直在向我们说谎,美国人们!他们还有哪些谎言??!?!
一则推特贴文: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亚歷克是同性恋,我就跟你们说过吧
一则留言:我的十二岁小女儿哭了一整天。她一直梦想着长大要嫁给亨利王子,现在她心都碎了。
一则留言:我们真的能相信他们没有动用联邦金费来掩盖这件事吗?
一则推特贴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看邮件的第二十二页亚歷克真的是超婊的
一则推特贴文:我的老天鹅啊你们有看到吗?亨利的一个大学同学贴了他在派对上的照片,他根本就gay到没有极限了我的天啊啊啊
一则留言:很好,现在白宫里有一个拉丁裔同性恋,我不知道总统还有什么惊喜给我们
一则推特贴文:请继续阅读我与@WSJ的专栏,关于#滑铁卢邮件的事情,能让我们对克雷蒙的白宫内部运作有什么了解。
数不清的评论、诽谤、谎言。
茱恩把他的手机抽走,塞到其中一个沙发椅垫下。他甚至连抗议也懒了。反正亨利不会打来。
下午一点钟时,萨拉在这二十四小时内第二次冲进他的房间里。
「打包行李。」萨拉说。「我们要去伦敦了。」
茱恩帮他收拾了一个背包,里面塞了一条牛仔裤、一双鞋和一本破烂的《阿兹卡班的逃犯》112。他跌跌撞撞地穿上一件干净的衬衫,然后冲出房间。萨拉在走廊上等着他,背着自己的行李,手中拎着一套刚烫好的西装,是她总认为最适合会见女王的深蓝色款式。
她没有和他解释太多,只说白金汉宫已经将所有对外沟通的管道全数封闭,所以他们要直接杀过去,要求会面。她似乎很肯定夏安会同意这个做法,而如果他不同意,她也很乐意直接击倒他。
在他腹部翻搅的情绪非常混乱。他的母亲已经允许他们对外公开关于自身的事实,这点他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但他不能期待女王做一样的事。女王也许会下令叫他封口否认一切。如果事情真的这么糟,他也许真的会抓着亨利直接拔腿就跑。
他几乎是百分之百的相信,亨利不会听话地假装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信任亨利,也对他有信心。
但他们应该要有更多时间的。
他们帮亚歷克安排了一个官邸的侧门,让他在熘出来的时候不会被人看见。茱恩和他的父母在那里和他短暂碰了头。
「我知道这很可怕。」他妈妈说。「但你可以应付的。」
「给他们好看。」他爸爸补充道。
茱恩抱了抱他,然后他便戴上太阳眼镜和帽子,小跑出门,准备迎向这条路最终的结局。
卡修斯和艾米在飞机上等着他。亚歷克短暂地猜测了一下他们是不是自愿加入这场任务的,但他正在努力让自己的情绪恢复正常,而这个问题一点帮助也没有。他在经过时和卡修斯碰了碰拳头,艾米则从她正在绣着黄色小花的丹宁外套中抬起头,对他点头示意。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的太快,所以直到现在,当飞机起飞,亚歷克终于抱着膝盖坐下时,他才终于有机会好好把整件事想一遍。
他觉得他并不是生气被人发现这件事。对于他自己交往的对象或他喜欢的东西,他向来不觉得自己该向谁交代,尽管以前没有这么事关重大。但他心中比较自傲的那一块,其实满得意他终于有办法在公开场合宣示自己对亨利的主权了。对,你说王子吗?那个全世界最有价值的黄金单身汉?那个有英国口音、希腊男神的脸和长腿的男人?不好意思,是我的。
但那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剩下的部分则是一整团纠结的恐惧、愤怒、受到侵犯的感觉、羞辱、不确定感及恐慌。他有很多不介意让人知道的缺点──他的口无遮拦、他的暴躁脾气、他的冲动──除此之外还有这个。这就跟他只在家里戴眼镜是一样的: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有多需要它。
他不在乎别人意淫他的身体、或是对他的性生活大作文章,不管是真实的还是幻想的。他在乎的是,他们现在知道的是他亲手写下的、用他最私密的语言说出的内心话。
还有亨利。老天,亨利。那些邮件──那些信──是亨利唯一一个可以透露内心想法的地方。他所有的一切都诚实流露在邮件中了:亨利的性向、小碧勒戒的事、女王强迫他不准出柜的事。亚歷克已经很久没有当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但他知道告解是非常神圣的事。这些事应该要是秘密的。
靠。
他坐不住。翻了四页之后,他就把《阿兹卡班的逃犯》丢到一旁去了。他看见了一则和他的交往关系有关的幻想文,所以他把整个应用程式也关了。他在飞机的走道上一程又一程的踱步,踢着座椅的底部。
「能不能请你坐下?」看着他在机舱里蠕动了二十分钟之后,萨拉说。「你让我的胃痛又更痛了。」
「我们到了之后,他们真的会让我们进去吗?」亚歷克问她。「如果他们不准呢?如果他们叫皇家守卫出来逮捕我们呢?他们可以这么做吗?艾米也许可以跟他们对干一下。如果她试图反击,他们会逮捕她吗?」
「我的妈啊。」萨拉低吼了一声,然后掏出手机开始拨电话。
「妳要打给谁?」
她叹了一口气,把手机移到耳边。「斯里亚斯塔瓦。」
「妳怎么知道他会接妳电话?」
「这是他的私人号码。」
亚歷克瞪眼看着她。「妳有他的私人号码,但是妳一直留到现在才用?」
「夏安。」萨拉噼头就说。「听好了,你这个混蛋。我们现在在飞机上。第一公子现在和我在一起。我们距离目的地还有六小时。你准备一辆车等着我们。我们要和女王,还有其他能把这件鸟事搞定的人见面,不然由上帝为证,我会亲手把你的蛋蛋做成耳环。我会亲手毁了你的下半辈子。」她顿了顿,大概是在听他同意的回答,因为亚歷克无法想像他不答应的可能性。「现在,叫亨利来听电话。不要跟我说他不在。我知道你不会让他离开你的视线之外的。」
然后她把手机推到亚歷克的脸前面。
他不太确定地接过电话,抬到耳边。对面传来一阵摩擦声,还有困惑的哼声。
「喂?」
那是亨利的声音,甜美而高贵,颤抖而困惑,而一阵放心的感觉让他差点没办法唿吸。
「甜心。」
他听见亨利在电话另一端吐出一口长气。「嗨,亲爱的。你还好吗?」
他不可置信地笑了起来。「干,你在开玩笑吗?我没事,我没事。你还好吗?」
「我在……想办法。」
亨利瑟缩了一下。「有多糟?」
「菲力打破了一个曾经属于安.波林的花瓶。祖母下令封锁整个白金汉宫的对外通讯。我妈还没有和任何人说话。」亨利告诉他。「但是,呃,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情都还好。嗯。」
「我知道。」亚歷克说。「我马上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