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克制住没追出去的,他只记得脑子嗡的一声,眼前一花,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迷茫魔幻。
等到他想起来易水还是个腿脚不方便的病人追过去时,只看到了车从他面前启动开走,易连山坐在车里对他微笑点头,缓缓上升的车窗里是易水冷冰冰的侧脸,从秦川面前划过,然后消失。
秦川指甲掐进掌心里,想抬脚回去,脚下却重如千斤,心脏不规则跳动,揪着疼,连带着肺腑一起纠结在一起,他缓缓捂住胸口,眉心紧紧皱起来,张开嘴大口大口艰难呼吸。
“啊……”
他痛苦呻吟,站立不住跪在地上,一下子慌了神。
这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了……
“呃——”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通红的眼睛里啪嗒啪嗒落到地上,无法呼吸的人几乎要死过去似的疼痛。
“这位!你没事吧?!”
大脑和身体好像分离开,各自不受控地运作着,秦川能听到有人在叫他,但完全无法回应。
“喂!120吗?我这儿有个不知道怎么了的病人,他看起来不太好,对!这里是云溪……”
他话还没说完手忽然被人抓住,吓了一跳。
“我……没事。”秦川扶着他,颤颤巍巍站起来,“不用了,谢谢你……”
“您真没事?”打电话的人不太放心地看了他两眼。
秦川没再回他,转身离开,一个踉跄差点又摔倒。
“诶!”后面人下意识伸手,眼看着他晃晃悠悠走进电梯,对手机那边说:“不好意思,他好像……呃,没事了……”
看起来可不像啊……
天一点点暗下来,屋里一片漆黑,连壁灯都灭着。
李想进门看了一圈,皱着眉小心叫道:“秦先生,你在吗?”
没人应答。
他只好一间间屋子找过去,无论哪里都没有亮光,空无一人。
随着时间的流逝,李想的心也逐渐提起来。
今天一直联系不到秦川,这两天就要出国的行程还要再核对清楚,他突然消失实在反常,微信不回电话不接,李想这才找到家里来。
李想站在客厅想了半天,他能去哪里,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哪里都没心情去。
虽然秦川从来不说,但离他最近的李想知道,这段没有易水的日子里秦川很想他,就连工作时偶尔也会看向从前易水短暂待过的那个角落放空数秒。
这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如果他发现了,或者李想提醒了,他一定会反思自己,再强迫自己高注意力集中,不能再分出多余的部分在别的事情上。
所以李想装作不知道,就当自己没发现,给老板一点可以思念可以活生生的时间。
秦川可能会带领全新的团队去纽约的事在十方里也多少有点风声了,秦川没提起,李想也没问过,但李想知道,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秦川一定会去,他会去给公司和自己创造更大的价值。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永远向前,从不止步。
所以看到秦川发呆的时候,即使克制八卦老板如李想都忍不住一再思考一件事:秦先生和易水,他们两个……就真的完了吧?
这实在可惜,李想忍不住想。
从前李想并不会对老板的私人生活过多评价干涉,但人是会变的。
因为李想见过了鲜活的秦川,所以想要秦川能获得跟工作不一样的幸福,而这个幸福显然就是易水。
未来不可预见,但起码眼前是叫人能判断出来的。
李想知道,秦川爱上了一个人,也绝不会像他自己以为的那样能轻松抽离。
秦川没喜欢过一个人,他不会知道,当人和人之间产生了足够亲密的感情,将其视作爱时,“分开”两个字就是一把利刃,把两个人黏着在一起的皮肤切割下来,鲜血淋漓地疼,而在未来的每一天,这片难以愈合的伤口都会用疼痛来提醒他,不要轻视爱情。
李想掏出手机深而重地叹气,拨出了秦川的电话。
铃声一下子隐约从屋子里响起,李想愣了一下,循着声音朝阳台走去。
他慢慢打开门,铃声清晰起来,手机就在地上,闪着光响着。
“……秦先生?”李想打开灯,瞬间梗住。
他看着缩在角落里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眶不受控制地酸了。
他不能再上前一步,甚至退了半步,颤抖着声音:“秦先生……”
后面那句“你还好吗”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李想有眼睛,他看的见。
从来如天之骄子俯视他人的秦川像跌落地狱的罪人,他蜷缩着身子贴在阳台角落,颓然垂着头,即使有人进来了也没任何动静。
李想都不敢再看他。
从他跟在秦川身边至今四年,他和秦川在十方共同成长,他们两个分明差不多大,但秦川教给他的却比李想从前学过的一切加起来还有益,他拿秦川当老板当老师,也当自己的朋友。
他一直知道秦川是个多么好的人,只是在私人感情上,有不正常的宣泄口。
李想自己有不幸的家庭,明白生在一个不幸福的家庭里会让人天然带有怪癖,这是成长环境里无法改变的悲哀。
把一个婴孩放进狼窝里他就会成为一个狼人,给一棵本是白色的花种浇灌红色水它也会长出红色的花。和植物一样,人生长在什么样的土壤里,身上多多少少都会带上土壤里的毒。
四年来秦川从没回过一次定义里真正被称为“家”的地方,没去看望过一次他的父母,在李想记忆里,秦川提起自己的父母家庭,只有那一次。
也已经实在久远,那一次应酬时,席间客户提起自己有个和秦川差不多的女儿,言语间都是说女儿懒惰反倒夸赞秦川年少有为,旁人却听得出来他话里话外对女儿的宠爱关怀。
那天秦川有些醉了,不想立即坐在车里从一个建筑去到另一个建筑,于是被李想扶着,坐在酒店外面的喷泉旁吹风。
“秦先生,你哪里不舒服吗?”李想弯腰看他。
秦川搓了搓脸,发了很久的呆,久到李想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
他突然说:“李想,父母爱子女是什么样的?”
李想愣住,不知道老板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随即想到刚才客户的话,想了想说:“大概就像王总一样吧?虽然在外人面前提起像在抱怨,但如果不喜欢不惦记,不会在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提起女儿吧?”
“是吗?”秦川点点头,有点茫然的样子:“原来他不是真的在嫌孩子不争气啊?”
李想还没说话,秦川又问:“你爸妈也一样吗?”
这个问题让李想也沉默,他尴尬笑了一声:“对不起秦先生,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父母爱子女是不是都这样。”
秦川没吱声,李想舔舔嘴唇,幽幽坐在他身边,低声说:“我爸爸在我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已经记不太清他的样子,我妈在我十几岁时才改嫁,继父是个滥赌鬼,对我不太好,不过我长大了,也不用靠他养活,我自己打工攒钱又申请了助学贷款读完了大学……”
“……抱歉。”秦川好像有点清醒了,他把手放在李想膝盖上,“不该跟你聊起这些。”
“没关系,这也不算什么,你别放心上。”李想笑了笑,“我有个小妹,是我妈和继父生的,所以你刚才的问题我想了想是照着她说的。”
他有点不好意思搓了搓脖子:“我和妹妹年龄差实在太大,与其说把她当妹妹,不如说是当女儿养,我上学时候偶尔跟室友聊起来,也会用抱怨的口吻说妹妹总是喜欢惹我生气,但我心里是喜欢的,想要大家知道我有个可爱漂亮的小妹。我妈这个人,没文化没脾气,一辈子逆来顺受,但知道疼我疼小妹,可惜命不好,又嫁了个烂人。”
“你妹妹有你这样的哥哥很幸运,也很幸福。”秦川拍拍他。
李想笑:“所以我还要努力攒些钱,以后想办法把妹妹接出来,再让她漂漂亮亮长大。”
“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李想打断他:“我不会客气的。”
两个人对视会心一笑,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了。
“秦先生,你是有什么心事吗?”这是李想第一次真正触碰秦川的私人领域。
秦川却坦白点头:“嗯。”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秦川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李想,我已经有三年没回过家了。”
李想知道他平时几乎不会提起家事,但没想到时间竟然已经这么久了。
“你刚才说,父母之爱子女,大概就像王总一样,看似抱怨地提起,实则是在炫耀喜欢。”秦川点点头,“可我从来没体会过,我父母是实实在在地抱怨,是确确实实地嫌弃——只要我没达到他们想要的出色。”
“父母爱这个词对我来说……”秦川停了停,垂头笑了一声,“实在太难理解了,我没被人爱过,所以不太明白。”
李想从秦川的笑里听出苦涩,一下子明白了他的黯淡是为了什么,他在羡慕,也在委屈,借着酒意,把不会宣泄的感情暴露在了他的秘书面前。
除了他的秘书,好像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这更显得凄凉。
李想不知道说什么,却在那一天更深刻明白秦川并不是个只会动脑子的机器人,他渴望有人爱他,也希望能爱。
“秦先生,会有人爱你的。”他只能这么说,期望这单薄的安慰能帮到秦川。
在说出口的那天他却并不知道,这句话会不会实现。
“李想。”
秦川颓然的声音一下子把李想拉回现实,李想忙上前两步,单膝跪在秦川身边应了一声:“是我秦先生。”
“李想。”秦川叫他,声音沙哑。
他抬头,眼眶里布满了红血丝,憔悴得吓人。
李想心惊,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我把他丢了。”秦川没头没脑地说。
李想愣住。
“他不会再爱我了。”
李想知道了他在说什么,在说谁,喉咙就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安慰的字也说不出来了。
“李想……”
秦川的泪还是蓄满了,从眼眶里倾泻出来。
“不会再有人爱我了……”
越堆越多的眼泪从面无表情的脸上滑落,像透过眼睛钻进了肺里,把呼吸道都堵住了。他用力捶着胸口,想要帮助自己喘上气来。
“我难受。”秦川看着李想,急促呼吸着像在求救,“怎么会这么难受的?”
李想再也绷不住了,轻轻把秦川抱住,拍拍他的背,眼泪也跟着秦川一起流下来。
他总算明白了,爱情不论时间长短,你在爱上的那一刻就是爱上了,不会因为时间尚短就能瞬间抽离。
抛弃爱情的苦,只要一瞬间就能填满心脏。
这种苦涩可怕,通过心脏跳动泵换血液,如毒液蔓延作用在血管里,流遍全身每一个角落。
李想抱住还在捶着胸口想要呼吸的秦川,与他共情。
他哽咽着:“秦先生……”
“会有人的……”
李想知道,就像他遇到了易水,会有人爱他,但在那之前,秦川自己得学会爱人。
就像现在。
他得先体会到抛弃爱情的苦,才能知道怎么爱人。
哪怕这样的离开有他认定的正当理由,可他无视了对方的痛,就要感同身受这样的疼。
毕竟爱情,从来不是独角戏。
秦先生,从前我不确定,但我现在知道,且无比肯定。
会有人来爱你。
他会的。
易家的故事① 易水&纪明蓝
纪明蓝除了有他人羡慕不来的天资,还拥有自由的灵魂。
她做母亲是个意外,那时候正是她最为光明的年岁,却在失意时和易连山意外有了一个宝宝。
和自由灵魂相契合的,她还有一颗无比柔软的心脏。
她从没认为这个孩子的到来会摧毁她的演奏事业,又或者说她从没把演奏当做一份事业。
就像人生来会喝水会呼吸,她弹起古典吉他的时候,就像呼吸一样自然,那些音符长在她心里,那些尼龙弦和她的手指链接在一起,挥落下去就是一支叫人心醉的曲子。
每个人都认定她会有极高成就,会站在金色大厅演奏属于她的流芳百年的名曲。
但纪明蓝并不在乎。
她一边弹琴,一边看着肚子慢慢长大,她带着肚子里的宝宝一起坐在了练习厅里,低头跟宝宝说话。
“妈妈要弹琴了,你不要害怕。”
那真是一个乖巧的宝宝,纪明蓝叫他小乖,每天弹完琴后纪明蓝都把琴贴在肚子上,悄悄问他:“小乖喜欢妈妈的琴是不是?”
纪明蓝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怀孕都像她一样轻松,但想想应该是不可能的,撇开精神压力不谈,一个母亲孕育生命的过程光是生理上承受的痛苦都是不可估量的,所以纪明蓝把她的轻松归咎为她的宝宝和她一样喜欢古典吉他,喜欢音乐。
她很高兴。
她想,等到宝宝来了,就可以和她一起弹琴,最好是个小姑娘,一大一小两个人穿着礼裙并排坐在演奏厅里,叫大家一起听听纪明蓝和她女儿重奏的美妙。
等到孩子出生,是个皱皱巴巴猴子似的儿子,纪明蓝皱着鼻子和他大眼瞪小眼,盯了好一会儿后被他丑笑了。
纪明蓝很快又接受了小姑娘变成小小子的事实,轻轻碰他还不能伸直的手指头,高兴和她的小乖说道:“乖乖的手指头每一根都漂亮,弹琴一定很棒。”
那时候易连山从病房外走来,正听见这话,只是微微笑了笑,给了他们的孩子一个新名字。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
他知道他儿子的母亲有多柔软,即使他继承了来自他母亲的弱,也要做不被他人击败的水。
什么小乖,都过分可笑了。
纪明蓝很爱她的小乖,但她实在不懂得如何做一个母亲。
在成为一个母亲之前,她得到的都是为纪明蓝响起来的掌声,所以一个自由的灵魂,选择了继续做自己,在不必做纪明蓝的间隙,再去做一个母亲。
她的做法实在算不上错,一个妈妈本身就该先成为自己,再成为他人,即使是“母亲”这个身份也一样。
可一个孩子的成长实在也需要一个更为平常的环境里,比如不被多加照顾,也不必背负期待。
但两者都被易水承受了,所以纪明蓝抽空才能展示的一丁点儿爱对易水来说实在太少太少了。
小时候易水就在家附近上学,大部分时候都是自己上下学,这很正常,离家近的孩子大都如此。
直到有一天,在放学之前就下起了暴雨,夹着冰雹,隔着玻璃都能听到声音。
易水却隐隐期待着,期待着妈妈来接他回家。
这样糟糕的天气,一个小朋友怎么能自己回家呢?
他等啊等,等到身边的同学一个一个都被接走了,只剩下了他自己。
老师过来问他:“易水,你还有其他的电话可以告诉我吗?”
易水摇摇头。
“没关系,老师再去打打看,不要担心,如果没人接你老师送你回家。”
易水看着老师跑去屋里打电话的背影,看着不规则大小的冰雹从天上掉下来摔到地上,有的碎了,有的躺在雨里等待融化。
“诶!诶!易水!”
后面是老师的叫声,但易水装作没听到,拽紧书包的袋子使劲往前跑。
那天的冰雹和雨都砸在易水身上,疼得他想哭,怎么冰雹砸人这么疼啊?我都不知道原来这么疼啊,疼得人想哭。
想着想着想到最后,还是回到了那句:怎么妈妈还不来接我啊?
他拼命跑,这么大的雨,妈妈一定来接我的路上了,我跑着跑着就能看见她了。
一直跑到家门口的时候还在气喘吁吁地想:妈妈肯定带着伞要出门了,只是没来得及。
但他摁响门铃后妈妈从屋里出来,看见湿淋淋的他吓得捂住嘴,把他一把拽进屋里。
“乖宝宝,怎么了呀?怎么淋湿了呀?心疼死妈妈了。”
纪明蓝抱住他,毫不在意易水身上的水把自己也打湿了,带他进浴室洗澡接了老师的电话。
“好的老师,不好意思,我在琴房没带手机的,那里隔音层比较厚,是的是的,小水回家了,你不要担心,谢谢您。”
挂断电话之后纪明蓝帮易水搓头发上的泡沫,搓着搓着就哭了,把小小的易水贴在身上心疼难过:“小乖,对不起,妈妈忘记了。”
易水点点头,帮她擦掉眼泪,紧紧抱住了妈妈。
他知道,下一次妈妈还会忘记。
纪明蓝很爱她的小乖,但比起孩子,她选择了优先爱自己,这没什么错,但显然对孩子不公平。
如果她没预料到有了小孩就必须分一些精力给这个生命,就该选择结束他的生命——在他还不算是个生命的时候。
而他的父亲易连山在易水的人生中更是奇怪的存在。
他并不严格,也从不打骂易水,看起来永远是笑眯眯的,对他说话时会摸摸他的头,但他在这个家里的时间太短了,他实在忙碌,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出差到其他城市其他国家,易水只能对妈妈抱有期待,甚至不敢去想爸爸会来接他。
易连山只会偶尔在家看见纪明蓝教易水弹琴时微微眯起眼睛,被易水瞥见,拨在琴弦上的手指错位,跳出了不该存在的杂音。
易水不知道易连山在想什么,但他直觉爸爸并不喜欢他弹琴,可他又觉得不可能的。
爸爸是那么喜欢妈妈,纪明蓝每场演出他都会想办法出席,在她结束演奏时上台献上一捧花,并亲吻她的脸颊。连媒体都知道,纪明蓝嫁入豪门并非为钱,易连山英俊绅士,且毫不掩饰对纪明蓝的爱。
从迎娶纪明蓝的那天开始,易连山的生意风生水起,股票水涨船高,连带着他的一切,都走向了更进一步的高峰。
他们的第一次争吵在易水十三岁生日那天,在过去的十三年里,易水从没听过他们吵架,纪明蓝不是会和人吵架的性格,易连山对她也处处礼让,更何况,在易水的整个小学阶段,易连山都很少在家,他实在太忙了,就不碰面的夫妻哪还有吵架的时间。
又或者说,那也不算是吵架,毕竟没人吵架是克制着连声音都没拔高的。
纪明蓝像往常一样,吃完饭把餐巾放下笑眯眯摸摸易水的头,轻描淡写提出她的想法。
“小水像我一样喜欢古典吉他,我们送他去我的母校读高中,我的启蒙恩师高教授退下来之后就在那里做音乐公益教学,我问过他,他很欢迎小水过去。”
气氛陡然僵住,分明没人说话,但埋头吃饭的易水就是察觉出了不对劲。
他看看爸爸,他依旧带着淡淡笑意,但易水知道,他不高兴了。
可纪明蓝不知道。
“小水大概像我,是没什么音乐天赋的,当做消遣爱好还算不错,再怎么学也是比不上你的。”易连山笑道。
“怎么会?小水聪明又肯吃苦,就算悟性差一点也好过很多小孩了。”纪明蓝有点不高兴,“你怎么能这样武断说孩子没天赋?”
“你不要生气,我只是觉得我这样的音乐笨蛋把你的好基因都糟蹋了。”易连山微笑,“你不高兴我们就下次再谈,总之小水还小,就先上普通高中,等他自己长大了喜欢什么倒也不一定,你说是不是?”
纪明蓝很别扭,想反驳两句什么,但因为易连山的语气实在温和,听起来也并没反对,所以纪明蓝微微皱眉,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她微微挺直身子嗔怪道:“你怎么是音乐笨蛋了?在追我的时候,对索尔、弗朗西斯科不都如数家珍?你是音乐笨蛋我们哪来的共同语言?”
易连山笑而不语,看起来像是想起了甜蜜往事,不想再争辩了。
“小乖,你怎么想的?”纪明蓝扭头温声问易水。
易水垂着头吃菜,看了一眼微笑的爸爸,他知道,妈妈不会因为他不想弹琴发火,但爸爸会因为他想弹琴生气。
“我还没想好。”他这样说。
纪明蓝有点惊讶,但因为易水这么说了,所以她考虑了一会儿说道:“那就听爸爸的,你先上普通高中,等你想好了,咱们再转学,好吗?”
“嗯。”易水点头。
其实他无所谓学什么,他对琴的喜欢,有一大半基于想要得到妈妈的关注。
当他成功弹下一首完整的曲子,妈妈脸上像发光一样看着他,为他鼓掌,夸他是最棒的小孩。
易水为这样的光着迷,他渴望妈妈的目光。
弹琴很苦,最开始手指很疼,认谱很难,轮指令一个孩子崩溃,但易水都咬牙坚持下来了,他知道,妈妈喜欢。
只有在弹琴的时候,他和妈妈才完完整整在一个世界里。
大概就像他还在纪明蓝肚子里时一样。
他,妈妈,还有琴,只有这三个条件组合起来,才能得到最纯粹真诚的爱。
可易水知道,易连山说得没错,他没有弹琴的天赋,仅有的那一点比别人强的技术,来自于他的老师母亲是顶尖的古典吉他演奏家。
他想要得到和琴一样的关注,只能和吉他待在一起,妈妈很爱他,但易水想要妈妈更爱他。
想要没有古典吉他的世界里,妈妈也一样爱他。
这太奢侈了,易水知道那不可能。
易家的故事② 易连山&纪明蓝
易连山根本不在乎易水学什么,唯独去学古典吉他,是易连山无论如何也要阻止的事。
他在一个刻板而庞大的家族里长大,知道一个人要想出头有多难,要被打压有多简单。
要用假意去换真情,要用虚伪去换真心。
在十方董事长孙延昌的妻子易连云和整个易家闹翻天的时候,只有易连山坚持要家里人偶尔联系关心她,对这个很有本事的堂姐,虚与委蛇。
易连山自认走到现在的每一步都无比艰辛,得到的一切都带着数不清的人心算计,唯独对他的妻子,肮脏中起码能捡出一小片干净的心。
他对她的追求带着市侩功利的算计,用她的名声效应争取到了更大份额的家产,拿到了更为顺利的合作。
但易连山在她身上也用尽了他本就不多的真心——用来爱她。
易水学什么也好,玩世不恭也好,去学什么哲学、绘画甚至摄影,什么都行,这些东西都无法对易水的人生造成影响,只要他按部就班读完书,拿到这个社会所会关注的学历,剩下的易连山自有安排。
但若允许易水沿着学古典吉他的路走下去,易连山知道,他会和纪明蓝有无法调和的分歧,最终的结果是叫人头疼的,是要付出易连山不愿意付出的代价的。
易水拥有一个过分优秀的母亲,就算他能得到来自母亲百分之九十的天赋,也无法超越她,最高的成就也不过就是成为她,被人赞一声纪明蓝的儿子也算不错。更何况,他远没有到这种程度。
没有超越纪明蓝的天赋,无论易水怎么努力,纪明蓝的光环都会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他身上,无论什么人都可以说一句:子不肖母,纪明蓝的天分断在了易水身上。
易连山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最便捷有效的方案就是把这样的可能扼杀在最初发展的阶段。
纪明蓝很失望,但她不说。
可她心思单纯,即使什么话都不说,可会露在脸上。
她是如此渴望她的儿子能站在她身边,像曾经幻想的那样,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在聚光灯下张开五指,在六根尼龙弦上弹出叫人惊艳心动的声音。
但易水没对古典吉他表现出令纪明蓝不顾一切培养他的兴趣,即使失望,可纪明蓝想叫她的孩子快乐长大。
她还以为,她的小乖是快乐长大的。
易连山知道,但他理所当然装作不清楚。
易水沿着一个并不令人满意的路线长大,易连山只能勉强挤出一些微笑给他的儿子,期待未来他还能修正这棵长歪的小树苗。
只要他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试图走上一条注定不会成功的路。
易连山和纪明蓝的第二次争吵在纪明蓝三十八岁生日前夕。
“我说过,我不需要任何商业包装。”纪明蓝轻轻放下手里的筷子,但拧起的眉心还是显露出了她的不愉快,“连山,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应该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把古典吉他和钱划上等号,那太叫人伤心了。”
易连山不知道该为妻子的天真露出一个怎样的笑容,这个世界上的艺术家都是用钱堆砌起来的,如果她想要仅凭天分走在琴弦上,那只有在她死后一百年才有可能成为别人口中顶尖的大师。
纪明蓝长得漂亮,不是靠外物装点的美,或许是吉他带给她的,浑然天成的自信优雅,下巴总是微微抬起,连脖颈都维持着像天鹅一样的姿态。
这样的美人和乐器天赋混合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加一大于二的绝佳营销条件。
易连山有自信把年纪恰当的纪明蓝推向世界顶端,一位美丽优雅来自东方的天才女吉他大师。
“……我本不想提起。”纪明蓝微微皱眉时就叫人不由看向她的眉心,瞬间就叫人和她共情,“当年如果我愿意拿钞票做裙摆,就不会和你有一个孩子……”
“哗啦——”一声碎裂,伴随着在地上滚落的声音,纪明蓝吓得往后躲了一下,瞪着两只漂亮的眼睛茫然,几乎要冒出眼泪。
易连山拽着领带往下松,虚空抓了两下没克制住的手,把地上碎成几截的碗捡起来。
“先生!哎哟,我来捡。”有人闻声过来,吓了一跳。
易连山头也没回:“下去。”
来人梗住,又急匆匆退下去。
纪明蓝颤抖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瞪着自己的丈夫,好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一样。
“明蓝,对不起。”易连山深深呼出一口气,舔舔嘴唇,两只手伸出去又收回来,最后还是轻轻落在纪明蓝双肩上,他再次道歉:“对不起。”
纪明蓝摇着头要拿下他的手,声音都在颤抖:“你要做什么?你想要对我施暴吗?”
“怎么可能?”易连山拽住她的手,低声愧疚道:“我只是想到你没能在我身边的样子,生我自己的气而已。”
纪明蓝含泪看易连山的眼睛,想要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你知道我有多爱你,我这一辈子也只有你一个女人,我只爱你,也只会爱你。我知道,我根本配不上你,你和我在一起从来都是委屈了你。”易连山说着说着声音都变了,低沉沙哑,很痛苦。
“可是明蓝,连我们的儿子都已经十五岁了,你还是没忘了他。”易连山垂下头,像是要哭了,“你还在提起他……”
“不是的……”纪明蓝一下子有点慌。
她歪着头想去看看易连山的脸,想帮他擦掉眼角的泪,被易连山一把抱紧。
“我不提这件事了。”易连山吻她的耳朵,轻声说:“我只是以为你会喜欢,你这样的能力不该只在国内演奏,是我自以为是认为国内没有古典吉他再进一步的土壤。对不起,我本想把这个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你,是我想偏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纪明蓝鼻子一酸,胳膊还是收紧了,贴在易连山肩膀上摇头:“是我对不起,连山,是我不该提起来的,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有多爱我,小水是我们最好的孩子,你知道我的,我如果还惦记着别人怎么会和你在一起,你别伤心,好吗?”
易连山和纪明蓝贴在一起,目光落在碎落一地的瓷片上,面色平静。
十六年前,在易连山和纪明蓝在一起之前,她曾有个男友。
为纪明蓝写出成名作的作曲家程风,易连山第一次见他就知道,这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对手。
易连山做足了功课去接近纪明蓝,专门请了老师学习关于古典吉他的一切,拿出所有预算赞助了有纪明蓝在的每一场演出,并当做观众在她结束演奏时送上一支黄玫瑰。
频繁到连纪明蓝这样的人都记住了他。
“很少有人喜欢送黄玫瑰。”纪明蓝笑道,“还这样小气。”
易连山微笑:“红色庸俗,白色冷清,黄玫瑰温婉优雅,明亮动人,送明蓝小姐正好,这才配得上您的演奏。”
这话把纪明蓝逗笑了,她还没来得及笑他说话酸里酸气的,程风来了。
“明蓝,我来迟了。”
程风的声音打断了两人寒暄,面色不善看向女友对面充满了书卷气的英俊男人。
那是程风和易连山第一次正式碰面,程风不认识他,但本能有了危机感,让他对易连山没法儿友善。
纪明蓝轻轻瞪他一眼:“你又来迟了,没有一次能听到我弹琴,过分。”
“没办法,你知道我刚跟了个团,在写歌。”程风捏住她的手哄道,“我的缪斯实在太忙,不然光是坐在家里陪我,我就可以写出一万支曲子了,细究起来还要怪你。”
纪明蓝嗔道:“油嘴滑舌。”
易连山微微笑了下:“那就不打扰二位了。”
“谢谢你。”纪明蓝说完又愣了一下,不好意思道:“还不知道贵姓?”
“只是明蓝小姐万千听众的某一位。”易连山点头致意,“那么,告辞了。”
程风盯着他的背影眉心皱成一团:“他是谁?”
纪明蓝笑了一声:“没听他说吗?只是我的听众,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倒是个蛮有意思的人。”
听纪明蓝这样说,程风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看这男的居心叵测,对你不怀好意,你离他远点。”
这下换纪明蓝不高兴了,她松开揽住程风的手轻轻瞪他:“你太过分了,我十场演出你错过九场半,碰到我的听众还乱编排人家,他对我不怀好意会连叫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你也太小心眼了。”
那是程风和纪明蓝第一次为了易连山有了分歧,有了第一次,很快就会有第二次。
纪明蓝牢牢记住了这位“某先生”,依旧每一场都收到某先生的一支黄玫瑰,在收工后就会和她闲聊等人来接她。
在聊天时纪明蓝才惊觉,这位听众先生对古典吉他是真的热爱,这叫本就感性的纪明蓝无比感动,为找到了真正的知音而高兴。
“某一位先生,你送的黄玫瑰已经快要凑够整整五十支了,这太吓人了,你怎么会每个城市都来的?”纪明蓝略有些苦恼,“如果是专门为听我演奏还请不要再这样浪费,真正好的曲子,隔着屏幕也是一样的。”
易连山笑着递上第四十九支玫瑰:“知音难求,坐在剧院里听明蓝小姐演奏让我连灵魂都被乐声洗涤,刚才那支Scarborough Fair改编得实在美妙,说出来有些难堪,但我险些落泪。”
纪明蓝感动道:“没想到你也喜欢这支曲子,不瞒你说,这是我和男朋友在西班牙初相识时共同改编,这支曲子对我来说很重要,是我真正对古典吉他有了不可放弃执念的火种。”
“期待下一次,还能听到明蓝小姐真正付诸情感的Scarborough Fair,我想那不会太久。”易连山意有所指地笑。
但纪明蓝并不会透过表象去揣测人心,她只开心于在与程风争吵中起码还有音乐这块圣洁之地,使她得以平静。
与此同时伴随着的是程风的失意,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工作处处不顺利,发出去的作品十之八九都会被打回,让他经济状况愈发难看。
当两个在一起的人,一个春风得意,一个流年不利,有分歧有争吵甚至冷战,都是不可避免的。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当程风难以维系像往常一样的宽裕生活后,两个人之间很快出现了更深的裂痕。
纪明蓝并不在意吃面包还是吃馒头,她心思单纯,甚至在这个社会里显得蠢,但一个有才华且美丽的蠢蛋,是不会叫人讨厌的,反而会在不经意间刺痛别人的心。
“最近不顺利的话你先别急嘛,我可以帮你,再说了,房子是我们两个一起住的,房租我也可以给嘛。”纪明蓝真心说道。
她的真心刺痛了程风那没什么用的自尊心。
在人处处吃瘪的时候,一根被人当作诱饵抛过来的橄榄枝有多大可能会被拒绝,答案是几乎为零。
一家投资公司找到程风,愿意花大价钱买下他所有推销不出去的作品,并承诺为他推广,唯一的条件是纪明蓝也要打包销售给他们,以后纪明蓝的演出由他们策划包装,未来纪明蓝会被打造成一个像偶像一样的古典乐器演奏家。
程风怎么会不知道纪明蓝最讨厌这些,在她心里,古典吉他圣洁无比,她甚至愿意一生做它的信徒。
但程风被眼前的数字和未来可能带来的收益冲昏了头脑,有些人,自尊心很多余,理智又实在太少。
不出意外的,纪明蓝和程风彻底决裂。
“你想要把我作为一个商品摆在货架上去换取你的面包?”纪明蓝不可置信地摇头。
程风拉住她的胳膊急道:“你听我说,不是我的,是我们的!”
“可我根本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