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林格一身雨水地走进休息间,正在补妆的女助理吓了一跳,脱口而出“怎么下雨天还骑摩托啊”,塞林格似乎对这种抱怨已经免疫,取下背包放茶几上,没有理会。女孩倒来热水,把毛巾往塞林格手里一塞,就又匆匆去拿药了。塞林格转身把毛巾和水交给我,自己脱下淋湿的夹克,我只好帮忙拿着。
其实后来想想,他如果只是想找个人帮忙拿着,大可以直接放茶几上,那很明显就是给我的,只是面对偶像我智商总要掉个几档,而这个偶像恰好又是那种话不多的行动派,本身就非常难理解和捉摸。
湿夹克脱下来挂椅背上时,有什么从衣服口袋里掉出来,是车钥匙,塞林格弯腰捞起钥匙,他这会儿只穿着一件白色短袖T恤,腰弯下去的一瞬,我发现他T恤下方左腰的位置,竟然像是有一个纹身?像一串字母,半隐半现,一闪而逝。
虽然是摇滚天团的贝斯手,但塞林格身上既不戴任何金属饰品,也不见任何纹身,今天发现他也是有纹身的,而且竟然是纹在腰上,也说不准更多是在人鱼线的位置,这让我有种小小的冲击感。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忘记了自己面临的噩耗,只想知道他纹了什么。
挂夹克的椅子被塞林格提到沙发前,他就在沙发上坐下,低头专心拧袖口,这件飞行员夹克外面料挺光滑的,看着不像浸了很多雨水,没想到他手腕一用力,一股水“哗啦”重重流进垃圾桶里,很有效地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我甚至有些好笑地想,真不愧是贝斯手,干什么都不负他重低音的本色。
“水和毛巾是给你的,”他拧到一半抬头看我,“背包脱下来吧,都湿透了。”
我才想起包里还有一叠谱子和记录灵感的歌词本,忙打开检查,还好,帆布包虽然不防水,但东西都没湿。
翻乐谱的时候塞林格已经没拧衣服了,他在看我,准确地说在看我手上的乐谱,满是水的手垂在膝头。在这个人面前这么紧张这些半成品,怎么看都有种班门弄斧的感觉。我略局促地把东西放了回去,背包也放在了茶几上,这会儿裤子还是湿的,坐哪儿都不舒服,就不如站着了。
一不小心对上塞林格的眼睛,他可能已经习惯和粉丝(或者狗仔)的视线短兵相接,也不会对我表现出的过分小心有任何不适,目光直接指了指桌上的水杯。我会意地拿起来,刚要说谢谢前辈,女助理推门进来,把一板感冒药拿给塞林格,转头见水杯握在我手里,面带诧异。在她背后,塞林格直接把那板药塞到一边,问我有没有受伤。我说没事,也注意到女助理脸色不怎么好,就把手上没喝的水放下了:“刚刚真是对不起,害前辈差点翻车。”
这下女助理看我的眼神更不友好了。
塞林格说以后记得看红绿灯。
这样的话从塞林格口中说出,不带一丝说教和责难,我想他一定经常这样提醒犯蠢犯浑的粉丝,以后记得看楼梯,以后记得看路,以后不要老盯着我……
虽然他并不记得我是他粉丝。
我点点头,Wendy姐这时打来电话,问我到公司了没,挂了手机我向塞林格告辞,走到门口,忽然又被他叫住:
“等一下。”
我回头,他看着我:“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是见过,我说就在你们的歌友会上,上次许章哥来找我帮忙伴奏。
“不是那次。那次我当然记得。”
我心里咯噔一下,看着他仿佛在回想的表情,有种冲动想现在就告诉他,这一年半,你就是支持我走下去的动力,我就是那个你说过很有才华的唱作人。
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以前不是谁,以后再也不会是谁了。
“那真没有了,前辈大概是记错了吧。”
话都是笑着说的,心里却有种微妙的羞耻感,我知道不用为耳朵的事自我羞耻,那不是我的错,然而在他面前这种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
我没和Wendy姐说耳朵的事,只和她确认了明后天的通告。回到家时有点感冒,担心喷嚏的症状加重耳朵的负担,打算下楼买药,拉开背包拿钱夹时,才发现里面竟然有一板感冒药。
……所以塞林格当时随手一塞是把药塞我包里了吗?
拿着那板药在沙发上坐下,药壳上还沾着一丝冰凉的雨水,来自塞林格的手,我剥了一片胶囊放在手心,想到他因为不想吃药就干脆拿给我,全程若无其事的样子,有些啼笑皆非。
晚上在浴缸里放满热水,搬来这个单身公寓才两周,这个浴缸还没有用过。躺进去,可能因为吃过药,也可能因为耳朵的不适,水声听起来带着某种梦幻般的潮声,眼前白雾缭绕,很不真实。
小时候我向外婆承诺将来要送她一个浴缸,这样冬天泡在里面就不会冷了。如此小的愿望,也可以落空。
迟早有一天我也会接受耳朵已经不行了的事实,就像多少年后的今天,再看见电视里那些痛失亲人的剧情,也可以麻木到不再鼻酸。只是到那个时候,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戴着助听器,或者连助听器也不管用,只能打手语?我还会开口说话吗?还能记得那些歌的旋律吗?塞林格这个名字,对我来说还会有任何不一样的感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