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看,低音部分的这个G和Bb其实是一个隐形的主三和弦,漏掉的那个D隐藏这里。”顾靖扬指着旋律线的那个重复的D,“并且这个D作为g小调的属音,又正好可以分解它的依靠音Eb,使它在听觉上释放回归。”
顾靖扬一边解说,一边在钢琴上做直观的示范。他站在那里,略弓着腰,左手和弦右手敲单音,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甲剪得很短,常年练琴形成的标准手势,随意架在琴键上都十分养眼。
“原来如此……” 陈非啧啧赞叹。莫扎特真是一个伟大的天才,每一小节的音符中都暗藏玄机,并且这些音节串连在一起,产生了一个更大的关联来表达深层的乐思。而这一切,都是在他那快得如同直觉的谱曲方式之下产生的作品!
对陈非来说,有人可以一起研究讨论自己喜欢的东西,并且还是一般人眼里相当枯燥无聊的东西,那种快乐是无以伦比的,而如果这个人甚至比自己懂得更多,还愿意耐心指点,那就不仅是快乐,简直是幸运。
陈非的强项是爵士的即兴创作,他对各种调式、各种和弦的变位和分解都驾轻就熟,但是古典音乐的句法分析却是他的硬伤,因为缺乏系统和声学教育的坚实基础,他在读伯恩斯坦的讲座系列时遇到不少困难。顾靖扬在这一方面跟他正好互补,他的解惑对陈非而言可称雪中送炭。
而对顾靖扬来说,莫扎特是自己太过久远的记忆了。他小时候因莫扎特而成名,对这位伟大的作曲家固然有自己独到的心得,那些心得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而逐渐变化,与少年时代他所理解的莫扎特已是大大的不同。
然而他已经离开古典音乐的世界,这些心得无论浅薄或深刻,无论独到或流俗,都不再有机会以表演的形式传达给世人,也不会收到任何掌声或批评,没有反馈,即无从印证。
他不在乎虚妄的鲜花、掌声和名誉,这些是他即使不弹钢琴也一样拥有的东西,但是任何一个喜欢研究fine art(高雅艺术)的人,当他领悟了新的东西而欣喜若狂,却没有适当的人可以分享,那种知音难寻的寂寞,又有几个人能完全说自己不在乎呢?
陈非对古典音乐的涉猎粗浅,但他有深厚的爵士功底,并且他在哲学、文学和艺术方面的知识十分广博,体现在古典音乐中,就是他很容易理解作品的深层哲学含义,并且能够触类旁通、举一反三。
有陈非这个悟性极高的听众,激发出顾靖扬深藏的好为人师的一面。两个人起初还只是偶尔约一次,彼此都还有些拘束顾忌,渐渐地,每天晚上只要顾靖扬有空、陈非在家,他就跑到陈非家里,两人一起吃晚饭,一起研究总谱。到后来就更随意了,有时候顾靖扬从家里带一支红酒过来,两个人对坐小酌,或聊天,或看DVD,想到什么做什么,轻易地打发掉一个又一个的夜晚。
这世上,多的是越熟悉越疏远的朋友,物理距离越靠近,越能细致地了解到对方与自己的不同,于是,心灵的距离就越遥远。举一个比较笼统的例子,一个喜欢摇滚音乐的人跟一个喜欢古典音乐的人完全可能成为至交好友,但是如果这位摇滚青年很神气地认为摇滚就是叛逆,是自由,是先锋,所以高人一等;或者这位古典文青很骄傲地认为,古典音乐是高雅,是智慧,是正统,以至于鼻子朝天,那么这两个人凑到一起谈论音乐,只会话越多越不投机,变成好友的机会微乎其微。说白了,朋友这回事,归根结底是个价值观的问题。
生活中遇到几个价值观的某些面向与自己相同的人不难,你觉得某件事那个人做得实在太操蛋了,我也那么认为,一个契机,大家也许就成为朋友。然而一个人需要多大的幸运,才能在茫茫人海之中遇到那么一两个人,从陌生到熟悉,了解越深就越亲近,终成挚友良朋?所谓知己——难求。
与顾靖扬聊天是一件极其淋漓畅快的事情,也许是棋逢对手,也许是出于连陈非自己都不明白原因的某种不服输心理,他在顾靖扬面前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个人原先还只是聊聊音乐,从古典、爵士聊到摇滚、嘻哈、饶舌,当代流行;从音乐的政治意义和经济背景,聊到各国当前的经济形势;从艺术聊到美学,从美学聊到思想史,有一天,某个关于美国党派之争的话题越扯越远,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各州在同性恋婚姻的争议。
“你呢?你怎么看待同性恋结婚这件事?”
顾靖扬淡笑地问,尽量装作事不关己毫不在意的样子,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费了多少力气才让自己能够保持正常的呼吸,尽管坐在沙发上,他却紧张得背部绷直。
他们面前的茶几上还躺着那本摊开的莫扎特g小调交响曲,陈非坐在地上,曲起一条腿,握着铅笔的右手放在曲起的腿上,另一手则随意搁在顾靖扬坐着的那张长沙发上,完全放松的姿势。他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这个不好回答……”
他习惯性地围绕问题的各个层面思索了一遍,却不知道这个模糊的迟疑给身边那个男人造成了巨大的心理负担,仿佛在等待审判的来临。
“也许因为我不是在美国长大的吧,我始终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诸如同性恋、堕’胎合法性这样的问题能够令两个党派吵成这样。既然宣称人生而平等,那么在不危害别人的前提下,每个人都应该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和自由,不是吗?”
陈非思索着,慢慢说道。他的语速并不快,但是他的态度却是明朗的,如同顾靖扬所预期的——通情达理。
“更何况在很多时候,性向是天生的,一个健康的社会怎么能够歧视一个人生而俱来的东西?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有人会歧视天生的盲者吗?哪怕他心里这样想,他也不能明确地表现出来,因为他必定会为此感到羞愧,并且他的行为也会遭到旁人的谴责。那么,为什么到了同性恋这里,人们就自动设立了另外一个标准呢?”
很典型的陈非式回答,客观、理性、带着开放的心态和严谨的态度。就好像他们谈论党派分歧,虽然陈非是一个坚定的自由市场拥护者,但这不表示他比较赞成共和党的政策,正相反,如果陈非拥有投票权,他一定会投给民主党,因为市场的自由化并不等于排斥一切的监管,更不能以牺牲对弱者的保护为代价。开放的市场与健全的社会福利体制不应该是冲突的,如果两者无法兼顾,那么陈非会选择后者。
顾靖扬很欣赏陈非的见识和态度:心态开放而理性,不走极端,并且随时准备倾听和改变。因为这样的欣赏是建立在喜欢的基础上,了解越深,他就陷得越深。不久前还信誓旦旦要保持君子之交,但是现在他又舍不得了。
因为自己掺杂了太多主观感情在里面,所以面对陈非一如既往的理性客观,他就很难从容。
“任何东西一扯上政治,就很难但从逻辑或理论的角度去讨论了。”他勉强笑道,尽量让这对话听起来像是正常的交换意见。
陈非点头,笑道:“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所以如果不想被诱导,保持独立思考的能力很重要。”
话题歪了。
就在陈非似乎还打算就独立思考的重要性继续发表看法的时候,顾靖扬有点不礼貌地打断了他:“你自己呢?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他得把话题扳回来,好不容易有这样的一个光明正大试探的机会,他不甘心就这样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