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信奉“食不言、寝不语”的餐桌礼仪,吃饭的时候,虽然不会严格禁止交谈,但也没有边聊边吃饭的习惯。
因此,顾妈妈宣布开饭后大家就结束了攀谈,只偶尔针对菜色或相关的东西说一两句,连小哲天都乖乖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认真地吃着——最好的家教,来自于言传身教,不必打骂呵斥,家长的言行,就是孩子行为的范本。
吃完饭才九点多,一家人坐在沙发上喝茶。陈非的时差还没完全调整过来,又因为刚吃饱饭的缘故,便开始觉得有点犯困。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偷偷打了一个哈欠。
顾靖扬一直对陈非留着心,立刻就注意到了。他其实也有点困,便对顾爸爸说:“爸,有点晚了,我们先去酒店,明天再过来?”
顾时鸿点头:“也好,你们今天也累了,先过去休息吧,要让你哥送你们还是你自己开车?”
“都不用,刚吃完饭,我们散散步。”
知道他们住得近,顾时鸿便没有再劝。
从家里出来,他们没有急着回酒店,对面就是中央公园,他们穿过马路,在公园外面的步道上缓缓走着。
今年纽约的夏天不太热,夜晚的空气微凉湿润。
有别于曼哈顿其它地方高耸的天际线,垂直跨越了曼哈顿1/3街区的广袤森林使车水马龙的道路增加了闲适安逸的生活气息,不像北京,一样宽阔平整的马路,给人的感觉却是庄重肃穆,而非散步的闲情。
街边的行人说多不多,说好也不算少,但没有任何人向这对十指相扣的同性恋人投以任何异样的眼光。
一对银发苍苍的夫妻手牵着手迎面而来,看那神态步履,似乎也在散步。走得近了,双方目光对上,便交换一个友好的微笑。
这就是美国人的礼貌。对陌生人的善意、对异己的尊重。
他们用百年的时间来正视和反省自己的偏见和歧视,艰难却坚定地一步步修正,尽力达成先人在立国的宪法中所宣誓的:真正的自由和平等。
两人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仰望着城市璀璨的灯火,脑子里想着一样或者不一样的事情。
“是伯母,对不对?”
顾靖扬转头向陈非看去。路灯下,他的脸庞白’皙中透着光,一双清亮的眼睛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心疼和情意。
“看得出来吗?” 顾靖扬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为陈非的敏锐而惊讶,还是为这不可解的矛盾而难过。
“嗯。” 陈非低低地应了一声,似乎是被靖扬的情绪感染,“伯母对你觉得亏欠,她看着你的时候,眼里有很深的抱歉。”
真正的理解,是不需要觉得抱歉的。
原来他都懂。
顾靖扬怔怔地看着他,路上车声人声似乎全都远去,他的心里似有海潮落下又涨起。
陈非没有给他发呆的机会:“你不打算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吗?”
没有波澜起伏的情节,没有惊心动魄的转折,也没有歇斯底里的争吵。这或许是一个称不上故事的故事,它只是一个少年青春期的秘密、一道刻在这个外表完美无瑕的家庭内部难以抹平的伤痕。
它孕育了孤独,催化了成长,信仰的差异如同彼此心灵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深渊,让本该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从此懂得孤单和自卑的滋味,懂得了人与人之间并不是相爱就能互相了解,也懂得了灵魂相知的珍贵。
但是时间和爱终究还是一点一点地建立起他们沟通的桥梁。
陈非没有类似的经历,但是最亲的亲人之间无法理解的痛苦,他懂。
他更紧地握了握对方的手。
陈非抬头看着将黑未暗的天空,很轻地说:“靖扬,其实你该感谢你妈妈。”
顾靖扬转头看他。他以为他会听到“你妈妈其实很爱你”、“你已经很幸运了”这样的安慰。
陈非似乎猜到他在惊讶些什么,他对顾靖扬笑了笑:“因为爱,所以苛求,对吧。”
他懂自己。
他一直都知道。
顾靖扬的心颤抖了起来,像黑暗中的剧场,拉开帷幕之后,光射下来,带着震颤的鼓声响起,慢慢攀升,逐渐激烈。
在这样恍惚的梦境里,他似乎明白陈非所指。又似乎不明白。
陈非望着马路,似乎在看对面酒店的大门,又似乎什么也没看:“靖扬,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有发现伯母对你性向的真正态度,你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顾靖扬不是一个喜欢做假设的人,所以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是全然陌生的。他皱着眉,认真地想象了一下。
如果……
那他一定会按照原来的计划去念哈佛。他的大学时光应该还是会很顺利,他的职业生涯也应该依然会一帆风顺。
但是……
他大约不会那么毅然决然地放弃钢琴,不会在学生时代组band,因为他不会有那么多的愤怒和孤独需要发泄。
他可能还是会创业,但他不一定会在修computer science的时候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是电影业,而且他一定不会去中国,也就不会经历那些独自在异国的成长。
他大概会跟所有东岸精英一样志得意满、在40岁之前成为人生赢家,再用剩下的半辈子去寻找另外一样或几样喜欢的事来打发余生;
也许也会遇到一个或几个真心喜爱的人,也许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可以谈恋爱。
他也许会经历一些别的挫折,遇到一些别的人和别的事。
他的人生或许会有另外一种圆满,平安喜乐,高高在上。
他必定会比现在更能够接受这个世界外表看起来的样子,然后会更容易快乐,同理地,快乐也会更容易消失。
他的人生有一半的时候将因为无所或缺而满足,另一半的时间则因为无所或缺而空虚。
然而,即便他仍然在演奏钢琴,他却绝对不可能比现在更加贴近贝多芬;即便他遇到一些别的什么人,那个人也一定不是陈非。
他将不会像现在这样懂得感恩,他可能永远不明白什么是真正充实的愉悦,也没有机会体会现在这样圆满的幸福。
他的心一动,转头去看陈非。
似乎心有灵犀,这时,陈非的目光也从街上收回来,转向他。
目光交接,那种心意相通的默契,连灵魂都在颤动。
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