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尾声(一)

逆旅的等候 麦蓝 11055 字 1个月前

2015年4月6日

宽敞明亮的顶楼会议室内,三男二女分坐在椭圆形大会议桌的两边。

会议桌的一边是一高一矮两个中年男子,高的那个略严肃,带着金边眼镜,一张薄唇似乎能说会道,又似乎铁石心肠。矮的那个梳着老式的中分头,圆鼓鼓的肚腩几乎卡到会议桌的边缘。

这两位,高个的恰好就姓高,是本地一家知名律所的合伙人。而那位矮个的,则是本地公证机关的主管,姓梁。

会议桌的另一边则坐着两女一男,坐在离门最远的那一位,整个人的穿着和气质与会议室这样严肃冰冷的气氛似乎有点不搭,她一头俏丽的长直发,打扮时尚活泼,一双杏眼令她看起来显得天真无辜,一看就是在蜜罐里泡大、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小姐。

挨着她的也是一个女子,一头波浪长发,穿着和气质都十足女人味,轮廓明显的脸上化着得体的淡妆,看上去不辨年龄,但是那双精明的大眼睛却隐隐透出一股属于女强人的强势。

坐在上首的男子同样看不出年龄,如果不是他那稳重内敛的气质,单凭那张没有任何岁月痕迹的脸和那双独特的杏眼,说他是个大学生恐怕都有人信。然而高律师却是跟这位长期打交道的,当然既知道他的年龄没有看上去那么小,更清楚这个人的本事和脾气,都一样令人难以捉摸。

数亿的身家啊……说不要就不要了。真不知该说他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还是说他天真得不知人间疾苦。

但是看看他提出来的放弃财产的条件……高律师都不用翻,那些条件,一条一条,都已经列在他那硬盘一样精准的脑子里。啧,不愧是喝过洋墨水的,先兵后礼一点都不含糊,并且思维如此缜密周到,连他这样从业多年的律师都不得不佩服。

“陈先生、两位陈小姐,关于陈氏集团的股权变更,以下是几位商定的最终协议,今天市公证机关的梁科长特地拨冗前来做这个公证,”他说着看向梁科长,两人互相颔首致了意,他才继续道,“所有协议内容在三位签名后将会正式生效,之后任何变更,都需要三位以及相关人员的共同确认才能生效。”

高律师抬头看向对面三位,开始宣读协议上的条款。

“协议第一条,关于陈家位于香洲别墅区海凌路1号的住宅,目前抵押给工商银行为泰盛有限公司融资三千万,今年5月之前,泰盛有限公司须从2014财年的利润中拨出三千万偿还该笔贷款。贷款还清后,该别墅产权所有人陈焕国先生不变更,并且,该别墅属于陈焕国先生私人财产,陈氏集团与泰盛有限公司均不得再以任何理由使用该产业作为融资渠道。”

高律师抬头看了看对面三个人,看到他们都无异议,他继续念道:

“协议第二条,陈非先生将把其所拥有的陈氏集团50%股份全数转让如下:陈蕾女士和陈琪女士各15%;陆志瑶和陆志远各10%,在陆志瑶和陆志远分别年满十八周岁之前,他们的股份暂由其母陈蕾女士代为监管。同时,陈氏集团和泰盛有限公司的法人由陈蕾女士承担。”

陈非和陈蕾听完都表示同意,只有陈琪,她听完之后有些无措地看了看大姐和二哥。

大姐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坐得稍远的二哥也温和地对自己笑了笑,眼睛里都是鼓励。

陈琪又看了看一脸严肃的高律师和笑呵呵的梁科长,当着外人的面,她终于憋下心里所有的话,也点了点头。其实她也明白,二哥已经做了决定,谁也不可能改变得了了。

“协议第三条,自协议生效之日起至陈焕国先生百年,期间陈焕国先生的赡养费,包括必要时的医疗费用,均由陈蕾女士和陈琪女士共同承担。赡养费初步商定为每个月10万元,于每月第一周汇入陈焕国先生私人账户。此费用可根据当事三方的商议再做调整。”

这次陈琪迫不及待地同意,陈蕾和陈非都忍不住笑出来,严肃的会议室总算有了一丝活泼的气氛。

“协议第四条,也是最后一条,陈非先生赴美读博期间,其所有生活费用由陈蕾女士承担……” 高律师读到这里,停了下来,询问地看向陈非,“陈先生,这一条……”

这条内容是迄今为止他们唯一有争议的一条,陈非读博期间学校提供全额奖学金和每年三万美金的工资,他自己本人一再强调他不需要额外的生活费了。但这是唯一一条由陈蕾提出来的,所以识时务的高律师还是加上了,毕竟,从今以后,他们律所要服务的,就是陈女士而不是陈先生了。

至于生活费怎么给、给多少,那就是人家的家务事了,反正协议上没说明,他也乐得不操这个心。

陈非还没来得及说话,陈蕾手一挥:“让你加上你就加上,高律师,这协议回头还得给我父亲过目的,整个协议都是我占便宜,这像什么话。”

就算加了这一条,您还是占了大便宜啊……高律师腹诽着,嘴巴上却应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姐,你知道我从没这样想过。” 陈非诚恳地看向大姐,“你愿意接下这个摊子,我很感激。”

他这番话说得真心实意,在如今的环境下,管理生产型企业是一个压力十分大的工作,他自己一个大男人都常常觉得累,更别说是姐姐这样休息了多年的女孩子。

况且姐姐的两个孩子都未成年,志远今年才13岁,志瑶也才15岁,如果不是为了接手泰盛,姐姐本来是打算在香港照顾他们到考上大学,如今却只能让他们跟着保姆一起过,对于志瑶和志远来说,他们也未必是乐意的。

但是,陈非没有办法再等下去了,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无论是为了他的梦想,还是他的爱情。

半路出家的人有旁人无法理解的彷徨,当他开始那些繁琐的申请程序,看着一项一项的硬性要求,那时候,无论他对自己如何自信,都无法不去正视那些现实的差距。

陈非最初想要申请的是南加大的Doctor of Philosophy, 也就是传统的musicology,音乐学是他的全部音乐知识中最薄弱的一块,也是他最想要填补的一块空缺。但是这个学位第一个要求就是德语阅读水平过关,他从来不知道。

如果他能早一点做准备,以他的英文和法文基础和他的语言天分,要掌握德语的阅读并不是太难的事。但他直到去年年底,估算到公司14年度盈利达到自己预期了,才匆匆忙忙准备材料,所以,看到学校的这条硬性要求后,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爵士表演。

但哪怕是这个退而求其次的Doctor of Musical Arts,他也差点儿申请不上。这个以performance为主体的PhD学位,同样有一个要求是他不符合的——

“DMA applicants must complete the appropriate master of music degree program or its equivalent”。

(DMA的申请者必须具备相关的音乐硕士或同等学位)

如果不是他的三封推荐信够有力度,如果不是他这两年在爵士界也算有了一点小小的知名度、不算完全从零开始,他甚至不确定他在这些冰冷的硬性条件下不会打退堂鼓。

人在舒适区的时候是很容易沉溺在其中的,尤其是衣食无忧的时候。就像温水中的青蛙,无头苍蝇一样地忙碌着,享受着世俗的成功、周围人的赞赏、亲人的期待和崇拜。

而踏出舒适区外,他就变成一个最微不足道的人,一边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准备着多年没有碰过的入学资料和各种考试,一边还要接受别人最严苛的审视和挑剔。

两边的对比太强烈,所以耽搁越久,就会越懦弱,越踏不出改变的那一步,然后让惯性把自己一点一点套牢,再多的激情、再美的梦想,也在这长期的惯性中慢慢被磨成斋粉,直到自己也面目全非。

但他不能。

只要一想起那个人凝望他的眼神,一想起那个人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他就没办法安心地呆在这温吞的舒适区里。他必须给他一个交代,哪怕……他也许已经不再需要。

他这种孤注一掷般抛弃一切也要去追逐“梦想”的决心,陈蕾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明白。就算弟弟把厚厚一摞发表过他文章的期刊杂志放在自己面前,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东西的分量竟能胜过他们所拥有的这一切。

明明公司这两年发展得那么顺利,明明他做得那么好。

她不明白,父亲更不明白。但至少陈蕾知道,弟弟跟自己不是同一种人,他有一个自己永远进不去的世界。

她本来就是要强又闲不住的个性,这么多年在香港专职带小孩早就带得自己都快要发霉。这两年孩子渐渐大了,不需要天天接送上下学,她的空闲时间就更多,思来想去,就跑去进修去了。

她先是在港大报了一个企管进修班,读完觉得挺有意思,又报了理工大的财会初级班和中级班。以前看到书就头疼、自高中毕业后没碰过书的人,如今可能是憋太久了,居然发现了学习的乐趣,看她勤奋刻苦的样子,连她老公都打趣她,莫非还想去读个EMBA什么的。

EMBA就算了,那玩意儿陈蕾觉得对自己来说还是太高深了。她跟弟弟不一样,天生不是读书的料。不过,由于进修的时候接触了各行各业的同学和商学院的教授,再加上香港整体的商业环境,她无论是眼界还是见识,都比以往在珠海做生意的时候都更开阔了。

按理说,她这么上进,和弟弟之间的距离应该是缩小了,但奇怪的是,懂得越多,她反而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弟弟之间的差距。以前只是觉得弟弟很会读书,很优秀,跟她不一样,但现在,她对弟弟却隐约产生了一些连自己都不太明白的敬佩。

因此,无论弟弟的那个世界她了解还是不了解,既然他坚持那才是他要的,那么她也乐意成全。

因此,听到弟弟那么说,她拍了拍他的肩:“非仔,你是我唯一的弟弟。”

即使说着这样温情的话,陈蕾也还是那副豪爽而洒脱的表情。

既然当事人态度一致,接下来的手续就很简单了,签字、盖章、打手印。高律师和梁科长在最后的文件上也一一签上自己的大名和私章,又一番寒暄过后,两人带着文件准备告辞,陈蕾在门口拎起早就准备好的礼盒:“劳烦两位假期还要工作,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还请不要推辞。”

她的神色大方,一边把礼盒自然地塞到两人的手上,一边开门把他们送出去。

看着姐姐老辣又自然的动作,陈非和陈琪相视而笑。

送走客人,陈蕾问陈非:“真的要马上走吗?不是都要放暑假了,怎么不等开学再过去?”

“不了,姐你这几个月工作适应得很好,我现在走也没什么影响。”

陈蕾笑道:“好荣幸,所以我的表现通过我们陈董的考核了?”

被姐姐这么一说,陈非有些尴尬,他当然知道姐姐何出此言,他在公事上的确是有点儿六亲不认,姐姐又离开职场太久,他刚开始的时候难免严格些。

“姐……我……”

看到他这样,陈蕾反而不好再开玩笑了:“逗你呢,你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你姐没那么不懂事。”

她顿了顿,回到刚才的问题:“这么早去,有什么打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