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琅玉醒来时,半个身体泡在水中,小石子颗粒黏在脸上,刺骨的冷从脚底往上涌,河水一样哗哗扑上来,伸手便是一个耳刮子。
他嘴唇干得发紧,上下一圈起了层皴裂的薄膜,也是天见可怜,幸好下了雨,他像株荒漠野草,接灯漏似的竭力汲水。那俩警卫把他从上面扔下来,顺着石块扑就的斜坡,让他滚到河畔边,任其自生自灭。
李琅玉抬头望去,随处可见的花岗岩嵌在土里,凸出扎人的一端。离地面看似不远,但这距离也不算短。他弓起身子,从河中缓缓爬上来,然后鞋底撑地,卯了口劲想站起来,只是用力的一刹那,骨架子立马找到了酸软的感觉,他结结实实地扎到地上。
没有死,但结果惨烈。
李琅玉抠了一抔土,指甲里都是黑泥,他贴着地面咽下几声喘息,每一声都是蓄势的水坝,在等着大坝决堤。愈来愈急的雨水冲走了脸上的脏渍,视线被浇得一片模糊,诸多过往混着雨声像瓷罐一样摔了开来,他的人生被碎片划得破烂不堪。
他又想起来了,那段丑陋记忆。
那是十年前,逃难途中发生的一件事。
白静秋刚刚丧夫,带着他和李竹月暂住在避难房里,四十多个人挤在一屋,天南地北,三教九流,打架的小流氓,听不懂的地方口音,热烘烘的汗臭,俨然就是个浓缩的小社会。那半年,李琅玉鲜少与人说话,见谁都是一副冷冰冰模样,到了晚上,怕白姨发现,就默默躲在被子里哭,哭到梦里,也就回家了。
避难房人多脏乱,天气稍有温度便带来各种病症。李竹月发了高烧,许久不退,李琅玉也染上感冒,而外面打仗,药品稀缺,价格狠命上涨,一时手头有些紧。起初他们向周围借钱,但那些难民表示你们是北方来的有钱人,穿的用的明显就跟大家子不一样,有什么资格哭穷。白静秋没法,把能当的都拿出来,带着李琅玉去当铺。
那当铺老板随口给了个低价,便不再更改,白静秋恳求他,他才用双淫眼打量过去,一脸的生`殖`器骚腥味。李琅玉站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白静秋让他在门外等,这一等,便从骄阳热烈等到了日落西山,天际是稀烂的蛋黄色。她颤颤巍巍地从里面走出来时,李琅玉怔了怔,鼻头酸得发紧,他上前去扶她,接过那一沓可观的票子,烫得他手心疼,疼到肉里。
他们买了药,走在狭长的空巷中,白静秋嘴上念着竹月,说这下有指望了,又问李琅玉可还想吃点什么,衣服够不够,洋溢着一脸幸福。李琅玉背脊一阵抽痛,问了句,白姨,你疼吗。那个极力扯出笑容的女人呆愣了几秒,蓦地泣不成声,身体一挫一挫蹲下去。
他站在墙边,巷子中吹过春末暖风,热得他发慌,人心不古,他想,这世上的人怎么能这么可恶?
仇恨滋长如蔓草,疯狂地在每个夜晚繁殖。他睡不着时就会打开那扇破旧的窗户,看着黑漆漆的天空,想问父亲,这是不是苦的滋味?
他一定得回去,回到北平。
李琅玉再次睁开眼,在冷风冷雨中。他把一切杂念抛之脑后,抹尽脸上水珠。遭遇的不过是折体之痛,既然没有死,就不能躺在这。便是爬,也得一步步爬出去。
他想到这里,便觉得什么都不可怕了,反而有种力量在支撑他,人是活的,就没有绝境。
他支起膝盖,枕着那些潮湿的泥土,磕在大大小小的石块上,一点一点朝上爬去,踩空了,又重新开始,身上的痛感也全部消失了,他只记得要从这里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