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总,这是陆导。”
陆之崡被秘书领进办公室,对面的男人正从办公桌处迎面而来,五官精致温柔似水的脸太过夺人眼球,出于职业习惯,不禁多望了几眼。
这几眼,却看出笔挺西装下掩盖不住由内而外透出的疲惫。
出于礼貌,陆之崡收起灼热的目光,敛眸微笑,两人礼节性问好,杜哲迫不及待进入正题:“剧本看过了吗?陆导有没有意向拍成电影?”
陆之崡笑道:“剧本是个好剧本,但是以我对你们公司的了解,一般是投入商业快餐式电影,少有文艺片产出。杜总是商人,我必须先跟你说明,拍这种文艺片,砸钱进去,收益未必可以得到保证。”
“这个你可以放心,只要你愿意拍,投入资金,没有上限。”
两人正想谈及更具体的内容,桌面上的手机震动,杜哲见到来电显示,片刻不停立即接起。陆之崡明显见到杜哲横眉微皱,眼眸低垂,轻呼道:“他真的醒了?”
“我立刻过来。”
杜哲连外套都来不及拎,匆匆忙忙道了声抱歉,吩咐秘书过来接待,让司机在停车场准备。
陆之崡站起身,目光锁住逐渐远去落寞的背影,杜哲的步伐凌乱,频频望向腕表,与方才成熟稳重的姿态大相庭径。
他疑惑道:“杜总,一向如此吗?”
秘书更换一杯温咖啡放到他面前,应道:“当然不是,他先生在急切治疗部,昏迷很久了,每次打电话来都说醒了,实际也只是神经性条件反射,每几天总要有这么一通电话的。陆导,接下来的事情,我来跟你谈。”
陆之崡捧住咖啡,热气在嘴边缭绕,闻言轻轻皱紧眉头。
先生?
原来早已成家。
细小的雨滴如天空垂落的银线,微风轻轻拂过,桌上的剧本随风翻飞,破旧的边缘泛黄,占满涂涂改改的痕迹。
风很轻,吹起一页又一页,微光下的一字一句忽然鲜活起来。剧本看过许多遍,陆之崡望着翻飞的页面,却隐约泛起不知名的疼惜。
恍神间,风停止了动作,淡淡的花香迎入鼻息,剧本已被微风翻到扉页,赫然写着剧名。
——空白页。
陆之崡一直不太懂,剧本里的每一个人物形象都极其饱满,却为何用这三个字作为书名。
“陆导,你还不知道吧?”
杯子在桌面清脆一击,陆之崡回过头来。
秘书见他视线紧盯桌上的剧本,笑着解释道:“这本书原著是由杜总的先生书写,当年得过首屈一指的国内著作大奖,而这个剧本是杜总亲自改的……”
* * *
杜哲只希望这一次,不再是一场空。
涂佐柘年前生产再次大出血,脾脏破裂后遗症复发,胃溃疡导致胃内出血,食道不明原因出血,每一个症状都足以致死,短短五个小时之内,几科医生会诊治疗,期间下达两封病危通知书。
六年前,医生用一台冷冰冰的机器,对着不省人事的涂佐柘进行录像宣读病危通知书。六年后,他也只能如当时正在录制的摄像机一般,将医生宣读病危通知书的模样刻入脑海,将医生说的每一个字转化成能理解的字眼,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是涂佐柘给他的惩罚。
生老病死,唯有死,是永恒的,是竭尽全力也无法改变的。
抢救完被推出来的涂佐柘,双眸紧闭浑身僵硬,鲜血却一直涌在氧气罩,护士手疾眼快,干净的氧气罩换了一个又一个。
走廊上吵吵嚷嚷,杜哲跌跌撞撞地跟在身后,犹如一缕轻飘飘的孤魂,碰不到实地,视线追随此生从未缺席的光与暗,眨眼间被一道白色的大门隔绝两地。
他的阿佐,被安排进入深切治疗部,接下来的日子,他将独自与死神战斗。
刚开始,他一刻也不敢离开。
透过观察室的玻璃,亲眼看见他的阿佐,被各式各样的管子肆意摆弄,鼻饲管的营养液顺着鼻腔进入,导尿管的尿液顺着管子流出来,一只手背输入药水,一只手背输入血液,磁片贴在干瘦的胸膛,指尖被仪器夹住。
刚开始的两周里,鼻饲管的血液频繁倒流,血液顺藤摸瓜,污染整个营养液的袋子。医生止血,他持续出血,医生再止血,做过几次补救手术,反反复复,杜哲被折磨得无法安眠,分不清白天黑夜。
涂佐柘的身体还在运作,陈年淤伤逐渐散去,至少看起来,他还会呼吸,连接身体的仪器还有反应。杜哲一直这么骗自己。
他记不清楚那时几天几夜没合眼,精神恍恍惚惚,柔柔电话打过来高兴地说回来了,给爸爸跟爹地带了南方还未凋谢的花朵。柔柔电话那头一连喊了几声爸爸,杜哲用了极大的力气,稳住瞬间便可失控的悲怆。
从机场回来的路上,柔柔细数着冬令营的奇闻,杜哲乖乖倾听,极其沉默。
他没有勇气告诉宝贝女儿,爸爸再一次没有守护好爹地。柔柔察觉爸爸心不在焉,小手掌抚摸他未修剪的胡茬,笑道:“爸爸,怎么不刮胡须,羞羞,爹地肯定不喜欢。”
杜哲摸着她的小脑袋,一直没告诉柔柔,爹地到底去了哪里,弟弟妹妹去了哪里。他聘请夜间保姆陪柔柔,夜里坐在观察室内,手机里放着监控画面,假装一家三口在一起。
除夕夜,他把投影仪放在观察室,投射到涂佐柘病房前方的白墙,在他耳朵里置入耳机。每到一个节目,便隔空问他,好不好看?涂佐柘毫无反应。
杜哲也未灰心,当他是看累后熟睡。
晚会逐渐接近尾声,主持人声音洪亮,倒数五、四、三、二、一,齐声大喊新年快乐!
紧接着,杜哲看见涂佐柘睁开眼睛,偏过头向玻璃窗外望过来,杜哲异常惊喜,不记得是如何通知医生护士,只记得穿着无菌服的医生护士出来告诉他,涂佐柘的瞳孔对光无反应,眼皮跳动不过是条件反射。
好不容易生起的希望还未生根发芽,瞬间连根拔起化为乌有。
杜哲微笑应道,没关系,可以等。转眼却在洗手间软成一滩烂泥。
再次醒来躺在病床上,王医生严肃地告诉他,如果他再这样下去,不会再让他进入深切治疗部,医院担不起这个责任,他必须回归正常的生活。
什么叫正常的生活?
是遇见涂佐柘之前,每日几点一线的无聊度日,抑或是离开涂佐柘后极力压抑情感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