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一切,都是朕咎由自取,却平白连累了你们。”
慕容修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在对那少年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
“如果他在天有灵,他一定不愿看到燕国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少年本已经横下心,想着反正早晚饿死,索性不如挨一刀痛快,却万没想到慕容修非但没有一怒之下杀他,反而用这种口气与他说话。这与他在街头巷尾所听闻的皇帝形象截然不符,少年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慕容修却并不打算听这少年的回答,只昂头仰望着万里苍穹,仰望着灰白的云彩,和云后晦暗的阳光。
他的心中,已有了打算。
“去,拿朕的宝玺来。”
“宝……宝玺……?”太监刘全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个时候拿宝玺,难道是要投降?!
周围的几个大臣更是满眼震惊,哗啦啦跪倒一片。
“皇上,万万不可!奉表投降乃奇耻大辱,您若是做了降君,定会被后世代代嘲笑,也会令先祖灵魂不安的啊!”
“皇上,咱们已经守城一个多月了,再等等,兴许援军就来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还请皇上三思!”
在大臣们声嘶力竭的力谏中,慕容修长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再等等?即使他等得起,盛安城的百姓也等不起了。援军迟迟不来,八成已被叛军围剿。再这样枯耗下去,盛安必会变成一座遍地尸体的死城。即使最后他侥幸得生,可是站在累累白骨上,他又有何尊严和脸面苟活?
这个皇帝,他已不配再当。他需要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应有的代价。
慕容修缓缓睁开双眼,又眷恋地看了一眼头顶的苍穹。
长清哥哥,如果你在天上看着,你会认可我的做法么?
希望这一次,我没有再让你伤心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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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黑色的云块层层积压在城池上空。夕阳慢慢在厚重的的云块下撕扯出一些裂缝,于是血色的光芒投射下来,一如从天际直插地面的血色巨剑。
风止了。紧闭多日的盛安城门终于缓缓打开。
两百名麒麟卫尽数而出,分列两边。慕容修亲手解下自己的束发金冠,脱去皇帝冕服,只一身单薄的白色丧服,赤着脚,昂首一步一步走出了城门。在他身后,是黑压压数行长长的人龙,那是皇宫内所有的宦官、女婢、妃子、大臣,以及盛安城中所有的百姓。
几乎所有人都低着头缩着脖子,或瑟瑟发抖,或悄悄抹泪。而走在最前面的慕容修则腰背挺直,两臂高举着白玉盘龙宝玺及厚厚一大摞盛安城户簿,每一步都踏地沉重。
并不是很长的路,却布满了荆棘和耻辱。
慕容修的脚步终于在叛军阵列前停住。数万冰冷的铁骑齐齐放下刀剑,自觉让开一条窄道,两个身穿戎甲的男人气定神闲地走了出来。前面那个骑着高头骏马,虽年过半百,却身材高大魁梧,一双深邃的眼睛尤其凶悍而精明,神采不输壮年——此人正是当朝太师、叛军统领庞峥。
而跟在马后的男人则是瘦瘦高高,细眉长须。他见到慕容修披发赤脚出降,立刻面露震惊和怜悯之色,不住叹气。
只是他这般惺惺作态情态看在慕容修眼中,却只想作呕。
“果然是你。”慕容修对着章翦冷笑一声,心中却早已了然,没有丝毫惊讶:
“怪不得政变前日你就不见了踪影,原来是回到你主子身边,做狗去了。”
章翦被慕容修怒目而视,却丝毫没有了平日的小心畏惧,淡淡一笑道:
“皇上,恐怕您弄错了,我在您身边才是当一条狗吧?我入朝廷数十年,忠心耿耿,呕心沥血,可您又是怎么对待我的?您只不过把我当成一条听话的狗,所有的信任,所有的好处,您都给了那晏大将军,一丝一毫也不肯给予旁人。为了挽回晏将军的名誉,我不远千里奔赴栖霞村。可是结果呢?我被他打算三根肋骨,险些活活掐死。而皇上您不但不体恤,还痛骂我出的主意,贬我的官职!?”
章翦越说越激动,一手捂着肋下,斥道:
“慕容修啊慕容修,你扪心自问一句,栖霞村也好,宁城之围也好,虽是我的提议不假,但你若不允,又何至于让数千人无辜殒命,让晏长清恨透了你!
章翦的这番话正中慕容修心中要害。慕容修脸色一变,苍白的薄唇抖了一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章大人,你又何必与这小儿纠缠。”
庞太师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了慕容修一眼:
“慕容修,你既已出城受降,就不要再摆那套天子的架子,还是快快交出宝玺,立下禅位诏书。老夫念你年少不懂事,定会手下留情,赏您一个‘遵命侯’做一做!”
一语刚落,四下的叛军就响起一片嘲讽的哈哈大笑。慕容修强忍着这巨大的羞辱和嘲笑,攥紧了手中的宝玺户簿,道:
“让朕禅位不难,只需你们答应朕一个条件。”
“呵,你现在四面楚歌,还有何资格谈条件?!”章翦冷冷道。
“我有无资格,轮不到一条狗来决定。”慕容修嗤笑一声,仰头对庞太师道:
“逆贼庞峥,你围城数日而不攻,不就是想逼朕把皇位禅让给你?可若是朕不亲自写下禅位诏书,你即使得了皇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天底下谁不服你,都有堂堂正正的理由替我来讨伐你,你的皇位,还能坐得稳当吗?!”
“好你个黄口小儿,还敢出言威胁,你就不怕死么?”章翦怒道。
“怕死?怕死我早就逃了,何苦随满城百姓在此困顿数日?”
慕容修冷冷道:“盛安数万百姓的眼睛看着,朕虽有德行有亏,深负天下,但到底还是真龙天子。尔等逆贼若敢杀我,便是弑君。你们就不怕被天下唾骂,遗臭万年么?!”
“你——!”章翦气结,回头求救般地看向庞太师。
庞太师面露不悦之色。他还是低估了这个小皇帝了。看来他登基初始所行的一系列为国为民的举措不是灵光乍现,这个小皇帝还是有两下子。若不是他后来为情所迷,专情晏将军而乱了心智,他应该会是一个非常合适的皇帝。
只可惜……
“也罢。老夫又岂是那刻薄之人。慕容修,你有什么条件,不妨一说。”
“朕要你们保证,入城之后,立即开仓赈粮,接济百姓。绝不许趁火打劫,奸杀抢掠。”
“什么?”庞太师惊讶地看着慕容修。这个小皇帝,不是能为了一人而牺牲上千百姓的性命么?他怎么了?
慕容修淡淡一笑:
“至于朕……朕深愧天下,无颜苟活,立下诏书后便自行了断,只求你们勿伤百姓一人。”
庞太师和章翦又惊又疑地看着慕容修,沉吟片刻,庞太师终于道:“罢了,我答应你便是——快快将诏书写了,我好昭告天下。”
两个士兵跑上前来,以背作案,扑开一道黄帛。可慕容修却似乎看透了什么,只冷冷一笑,并不肯上前。
“慕容修,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庞太师不耐烦道:“出尔反尔,不是天子做派!”
“朕是怕你们出尔反尔。”
慕容修忽然举起厚厚一摞盛安城户簿,面无惧色,用自己最大的声音面向所有百姓喊道:
“口头答应如何算数?盛安城共百姓三十一万四千九百八十一户,我要你庞峥当着他们的面,在这户簿的白纸黑字上写下保证,绝不伤害他们一人!否则,我即刻血溅三尺撞死在你们的刀剑上,看你们头顶弑君篡位的名声,如何坐稳这天下!”
一言既出,四下瞬间安静。半晌,队伍里的百姓们才反应过来慕容修的用意,不觉泪流满面,纷纷跪下连连磕头,口呼万岁,哀嚎遍野,颇为壮观。
庞太师微微眯起了眼睛,意味深长地盯着慕容修。
他知道,慕容修八成已经看出他手下军队的人员混杂。的确,为了短时间内集结大量军队,尽快夺取皇权,他不但暗中勾结数支地方驻军,还私下联系了北嵘的军队。
他付出的代价也是高昂的——除了割让土地,允诺官侯,他还答应了一个极为残暴的要求——他默许事成之后,这些垂涎盛安城已久的虎狼之师可尽情在盛安城内纵情享乐三日,烧杀奸掠,百无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