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高处不胜寒。
伏䶮在高处体会到的,不是爽,而是爽然若失。
登峰造极的背后,是寂寥,是虚无,是狂妄,是迷惘,是让他跌入深渊的元凶。
伏䶮今日所述之事,那罗耶心知肚明,反之,伏䶮也知道他都清楚。
伏䶮瘫痪在床的时候,诘问那罗耶为何救他,那罗耶回答他,亢龙有悔,知者少矣。可是,没有人知道伏䶮去过大罗之天,没有人知道伏䶮的真实感受。
在六界众生的眼中,伏䶮是一个杀人盈野的孽障,他可以是杀神,可以是魔神,但绝不是一个登峰造极后竟然生悔的魔。
那罗耶对他洞若观火,一语拆穿了他的悔,轻描淡写,像念一句佛偈那样寻常。那时伏䶮已经听懂了那罗耶的话,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诚然,那罗耶对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洞若观火,这是真佛的境界,修进万行,拯度亿流。伏䶮遇见过那罗耶,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捻土为香、终生念佛,为何众生皆信佛是最神通广大的,为何啼野要提醒他,佛才是他真正的宿敌。
在一个春夜的菩提树下,那罗耶讲了一个故事,伏䶮听罢冥思苦想,翻了一夜经书,明白了那个故事的深意。那罗耶说但愿送他明月,是但愿渡他。
那罗耶竟然说愿渡他。
伏䶮登上大罗时,那罗耶是旁观者,伏䶮蔑视罪渊时,那罗耶依旧是旁观者,对方从不现身,只在他命悬一线才出现。
原来,对方是在等一个禅机,等待伏䶮亲自经历所有风云,等他有悔,知悔,认悔,唯有最后一步,才是教他回头见岸。
洞察一切、却什么都不说的佛,不动手杀他、反倒要救他的佛。举世以为佛最无欲无求,伏䶮却以为佛比六界任何人的野心都高,六界中最了不起的人能设想的极限,也就是怎么把伏䶮杀死,然而佛想的,却是如何消除一个魔的魔性,如何将其心悦诚服地度化。
既然伏䶮看穿了前后因果,怎会甘心顺从这一切?
不知不觉间,他对佛的试探就开始了。
你如此大度,那肯不肯把佛心给我?
你如此舍己,那肯不肯为了我而破金身?
冤家路窄,究竟是我将被你度化,还是你将被我拉下莲台?
伏䶮生性贪婪,欲念炽盛,他的嘴、他的欲、他的逆就是他的罪孽。在西荒时,他循着本能吞了成千上万的鸟兽,不知餍足。飞上大罗后,他的欲求被天地本貌给灭掉了,意识到了欲求的尽头是虚无。他索然无味数百年,三界都在大战,唯他在看风景,如今,他终于在佛面前重新找到了欲求。
他要把佛拉下莲台。
没有什么理由,他就是想这么做。
谁让他终于逢上了一个宿敌。
谁让他天生了浑身反骨,叛逆至极,偏不想顺了这尊佛的意。
谁让那罗耶什么都肯答应他、成全他。
谁让那罗耶竟敢想要消他的魔性,还说但愿送他一轮明月。
谁让他是魔。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怎可乖乖听佛的话?
……
这是明敲明打的博弈。
一方步步紧逼,一方节节败退。
他们对视,他们接吻,他们云雨,并非出于情爱,佛与魔,本就没有情爱。
一进一退,一烈一柔,一狠一慈,他们做的所有事情,更像是一种拉扯。
那罗耶知道伏䶮叛逆,所以从不逆他而为。伏䶮有欲求,他便满足他,伏䶮常索要,他便都予他。那罗耶对伏䶮成全到底,就是让他明白他所要的一切终究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在满足欲求的尽头,依旧是痛苦,依旧是空虚,永远无法解脱,就像他在大罗所感受到的那样。
可是,那罗耶越是从容大方地给,伏䶮就越是明目张胆地要,要得越来越贪,越来越过分。他要要到那罗耶给不了为止,他要证明那罗耶是错的,证明这样做对他没有用处,证明任何人都休想改变他,证明等他要完一切后,依然会潇洒地离去,依然故我。
至于这一年初夏,菩提树究竟为何开花,伏䶮不知道,他没细想过,只是在窗前看到白色的花时,将它描了下来,心中想到,菩提确实是很美的。
……
伏䶮的金眸炯然,眼芒赤裸,欲念炽盛,直勾勾地盯着那罗耶。
“在凡尘,我见多了众生如何朝你跪拜,他们捻土为香、满怀虔诚,争先恐后地向你报上我的名讳,声泪俱下地将我赤淋淋的罪行向你阐述,他们希望你能审我,判我,罚我,希望我日后在地狱里永不超生。”
“想来你也早早知我名讳、晓我恶行,可是你没按众生期盼的那样做,反倒救我,让我,顺我,成全我。”他的话一顿,道,“你难道就不怕众生对他们所信任的佛感到失望?”
“你难道不怕跌下莲台,千万座鎏金佛像皆被砸毁,庙宇被焚,陷入末法时代,世人从此再不信你,抛弃你,唾骂你,而你自己也陷进泥潭、再不成佛?”
“今天,我向你承认这一切,我有悔,知悔,觉悔,不该贪心不足,不该自视甚高,可是,你又该拿什么来渡我?”
伏䶮有悔、知悔、承认悔,到了最后一步回头见岸,他却依然风魔九伯、决不回头。反观先后救了他两次性命的那罗耶,失了佛心,破了金身,没了清净,不知还算不算作一个佛。
佛魔相遇,伏䶮自觉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