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山色有无

山色有无 书归 6907 字 2个月前

【佰捌拾】

八年挺长,能生出不少事儿,也能消掉不少事儿。

这些年中,御史台藏卷室曾起过一次蚁害,内里梁柱便也都整修过。

发现蚁害是因刘侍御去取案宗时正巧被一小块儿落下的梁木砸坏了头,捂着满脑袋血大叫着从里头冲出来,嚷嚷着说御史台房梁要垮了,吓得台里立时去工部叫人来看。

工部的来了,各处敲着梁子柱子查检,竟发现台里不少地儿都被蛀空了心儿,也就填好文书请了圣旨,皇上批下来定了,就叫了匠人来将整个台里修葺过一回。

台里修葺的这四五月里,众人只得迁到隔墙去同户部挤一院子。虽说挤了些,也曾有过不快,然公事儿上两部恰巧都深为查账所困,倒还寻着些同病相怜之处,多数时候也互帮互衬获益良多,关系还算融洽。

到修葺完成迁回御史台时,两部众人竟有几分不舍,甚有个前辈觉出了户部的好,还真就申调留在了户部。再后来又历过几次寻常职务变动,先前的御史大夫一早致仕,梁大夫走马上任,三年又三年的两场恩科毕了,御史台新血换了旧髓,涌入不少后辈,我与沈山山就不再是青草头子不知事儿了,渐渐也开始领人做案子。

沈山山自然比我出类拔萃,入台第二年底就升了御史丞,翻年还挂了个盐务监官在身上。他升迁后过了没两年,京中起了提刑司买卖刑狱的案子,因再度涉及权贵,台里一众便有些夹住了手脚,而众人咂摸着我也是能睡在岁羽宫的人,大约觉得此案正合适我去办,于是都十分虚与委蛇地谦让给我,我也懒得跟他们瞎咋呼,便真寻了证据领人去抄了提刑司张大人的家,属大功一件记在名下,却又引了满朝侧目与不少弹劾。

然此时我早已死猪不怕开水,怎么烫都惯了,便随他们怎么骂都八风不动充耳不闻。恰逢另一御史丞被调任地方巡按,职务空出已有三月,梁大夫斟酌再三,大约是架不住我日日渴求晋职升俸的迫切目光,终于只得报过吏部与皇上,叫我将此职捡起来做做。

由此我官升了五品,可以上朝了,就还念旧地将梁大夫当年送我的笏板儿给拿出来用,如此一直挨到去年底下,机缘巧合地,我又在国宴上捡了个御史中丞来做。

如今台里所剩的老人无多,与我资年齐平的只有个刘侍御,再深的也就只梁大夫了。

就连沈山山也调去了京兆司做少尹,算到今日,离台业已四五月月。

他走的那天是去年底上,国宴之前,台里经破几宗案子正很开怀,便斥资在乌苏楼里包了厢子办尾牙。宴开在中午,他来得很迟,三厢当中酒已喝到一半,我走神发愣中忽觉有人拍我后肩,扭头见是他笑立着,便问他怎么才来。

他说,申调京兆司的事儿皇上批下了,他是才从吏部领了调任文书出来。

我那时虽早知道京兆的职位有空出,可却真不知道他已向吏部申了平调之事,更也不可能听皇上说过,故忽而闻讯还有些没能回神。我心想他若不走,大约在国宴上能擢升个御史中丞,如此放着晋升不要,偏偏平调去京兆司管那街楼囤粮的营生,也算是十分可惜。

然这些我没说出口来,沈山山也就不提,他只在我身边儿坐下来,同梁大夫与一众同僚一一敬酒辞别告谢,又因翌日就要去京兆司入职,玩到下午他走得也早些,走前还嘱我莫要多喝,又问过徐顺儿在外头等着,这才放心离去。

那晚台中贺罢尾牙出得酒楼来,梁大夫捉着我胳膊由我扶着走,忽而说,御史台这地儿,干的事儿就是替朝廷咬人。他原以为沈山山是个牙口好的,也能撑到最后,可哪知道沈山山竟待不下去了。

他说多少学生教出来都是去了别院儿谋生计,他这御史台里到底什么也不剩下。说到这儿他就叹了口气,一把年纪官居三品的人了,头发都没剩下两把,眼眶竟然红起来,还借着酒气同我道:“御史台怎么了?当初都是哭着喊着要进来的,走的时候怎么又哭着喊着说要走?——还让我替他们写引荐,眼见都是没良心的东西……”

实则我那时想跟他说,沈山山申调的缘由也挺多,并不见得就是为御史台的公事儿。且若不是梁大夫他老同沈山山的爹过不去,那除却别的不说,沈山山或然还能在台里多留段儿时候。

然我那时要是真这么说了,我怕梁大夫真在街上哭起来难看,便还是好心宽慰他:“老师,不还有我么,我还在呢。”

梁大夫却自然是狠狠甩开我手道:“你顶个什么使?你哪儿比得上寻柟!”

而我也确然比不上沈山山的,这我多少年来都认。

可我同梁大夫不一样。

沈山山去了哪儿于我并无所谓,只要他自个儿觉着换一处待着就能好些,那我也就替他高兴。

【佰捌壹】

沈山山辞台入司后,时候将将翻年,我爹曾有一句话落在晚饭桌上:“……善任者无处不善任,浑浑者天下皆浑浑。”

我醒神半日才发觉他头半句夸了沈山山,后半句却是在骂我,便自觉有些闷地搁了碗瞪他。

大哥常在营中住,二哥那时已调去了河南道上,饭桌上就只得我与我爹。爹不是没见着我气闷,却只瞥一眼我搁下的碗:“怎么,不吃了?”

我干脆赌气道:“爹,您这么说了谁还吃得下?我干脆搁饭桌上也浑浑得了。”

然爹却懒得理我,见我不动,只使筷子把我跟前儿的肉片儿碟子给划拉走了,径自继续吃着。

我看了他一会儿,见他并没有要将那话改口的意思,遂也弃了,只同他道:“这肉片儿卤得还成,爹你喜欢就让厨房再加一碟儿。”

然我一片孝心却只换来爹一句训:“念有所节、欲有所制,别做什么都没完没了的,够了也就行了。”

我就更气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