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山色有无

山色有无 书归 7983 字 2个月前

【贰壹柒】

便是年初我从奉乡回京后再度上朝时,皇上见我脸上挂着沈山山打下的两块儿青,不知始末,才当作是我爹打的,终在朝上当着百官斥了我爹一句不知轻重。

我正要编个由头告罪有污圣目,却听爹已在前头躬下身去,安然背锅道:“启禀皇上,孽子无德苟安朝上,时有乖戾之举,臣若不替家国训斥他,只恐其不知收敛,反愈发混账。”

片刻间这混账二字引各处暗笑扎来我后背,我无言瞠目盯着爹躬下身子,心中既是气恨这一切蹉跎皆因他起,却又从这磕磕绊绊的错杂误解中觉出分冷痛好笑来,则那为他开解之言也不必说,不过同往日一样儿闭嘴立着,只等下朝罢了。然却不料皇上下了朝,竟点了爹去偏殿训话。

彼时京中望着春,再大的雪都止了,天儿就冷得干巴巴的。我别过梁大夫立在殿外游廊上等爹,受着阴厉北风往身上猛刮,也不知是第几回被刮翻了袖口的时候,再理了衣裳抬头,却恰瞧见沈山山跟在京兆尹身后晚晚踏出大殿,旁边儿也有户部、工部的人,一行似是才议完要事。

这时沈山山也看见了我,疏眉下却只淡淡一眼转过,扭头同旁人说起旁事儿,一行人便也从我身前径行而过。

我垂头继续等着,不多时候,身后偏殿里隐约传来皇上几句沉声,再等过几刻,爹便出来了。

见我等在殿外,爹先止步一顿,吊眉看了一眼我的脸,老沉一叹,少时终道: “……走吧。”

于是我二人便一前一后往部院儿走,快到御史台时,他忽而回过头问我:“老幺,你这辈子……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我心里一路压着沈山山在大殿外看过我的那一眼,闻言,作想间只觉什么都像是空的,便随意扯起面皮来笑了笑,凉凉答他:“有啊。我一直想要个古修的洮砚搁在部院儿点墨,那别提多神气。”

如此洮砚我爹就有一块儿,雕作寒池小桥的模样儿,摆在他书桌上被我垂涎了十来年,当中我曾多次向他挤眉暗示过,望他知晓我欲得此砚的深意,然一次次下来,我爹却终是一拳头挥在我脑门儿上骂:“你这泼皮几时能有个正经!”

故此砚我从来想要,我爹却从未给过。

其实我知道爹那时问我的念想并不指这个,他只是想做些什么来找补我罢了。可我要的找补,他却未曾想过是否给的太晚,又是否根本补不上什么。

——乐色曰欲,人皆有之,我又岂会没有?

曾经总角时候我看着二哥有了小马驹就也吵着想要,我爹却说我年纪太小骑不好,当场便不给我买,可后来我也有想要糖饼、泥人儿、风筝、蹴鞠的时候,爹虽没实打实给过我,却已生我养我给了我银子,令我荣华富贵、吃喝风流都享过了,故我如今的缺失,大抵都是富贵之余的缺失,而爹他总算想起要给我,却终于给不了我。

那时我心想,我此身或然因了我爹,好似除了富贵一无所有,如此蹉跎,不如想成要还他一场齐量的孽债便罢。大约待那仅留的富贵都消尽了,这场孽债也就有了个头,故他要补我什么,也就已无关紧要。

而爹再听我提起洮砚,倒并未做声。他只叹了口气,反身挥手别过我,就又默然往衡元阁去了。

原以为此事再无后话,可次日我去部院儿点卯,刚坐下,却见一方颇眼熟的洮砚搁在我桌上,砚中寒池圈翡、边雕小桥。底下人说,这是太傅大人拣早儿送来的,瞧着颇贵重。

那时我正待掂起砚来细看,心底好似将将生出份儿暖来,然下刻却瞥见那砚下压的,竟恰是清早送来台里待查的亭山府案宗。

一时间,这就像是一捧死灰落在我腔中盖灭了那仅存的心火,而熄冷下去时甚至连声刺啦都没有,就已将所有的热气儿都绝了。

我自道,大约这砚来得是不算早,可却着实太过贵重。

……

“稹中丞,这折子……可好了?”

一后生在我跟前儿谨小慎微望着我,我这才发觉我竹毫杵在墨里已许久,磨得那毫尖儿都分作了两撇,便忙抬起来蘸拢了,提腕在手边折子上落了签印,撒手推给他:“成了,拿走罢。”

后生捧过折子去吹了吹,下刻将之稳妥合上搁去旁边儿的一大摞折子里头,接着勉力抱起摞子就往外走。

边儿上另一人追在他后头一路急急问:“哎哎哎,我替你拿点儿罢,多重啊。”

可那后生抬腿迈过门槛儿,却只说:“甭麻烦了,这才几步路呢,你跟着就成。”

我瞧着他俩晃出御史台去,手里只攥着竹毫在案上瓷缸里就水洗笔,此时垂眼看,只见瓷缸里头的水一早浑成了不清不楚,这笔搁进去是再洗不干净,到此便也没了耐性,于是唤了个侍御史来替我捯饬笔墨,自个儿只携着明日要交的文书卷宗,起身就往台外走。

今日我得回趟家,瞧瞧爹,也问问大哥的事儿。

实则我爹惯来是最厌我在宫里留宿的。这回我在岁羽宫里头一挨就是三四日,这么回去再见着他,也不知他会不会又抡起条棍儿来揍我——

我只想,应是不会了罢。

过去我每回被皇上招进宫,回家我爹都会揍我,可自打他送了我洮砚的那日起,他却竟不揍了。

那之后的每一日,无论是下工或醉酒,无论是从宫里还是从外头回去,我进了家门后只要爹是在的,那爹要么就是恰好立在廊下等我,要么就是恰好从书房里走出来骂我,有时甚至是恰好歇在前厅里等饭正好叫住我,抑或是某日清晨恰好立在池边儿,见着我匆匆应旨出府时领子歪了、袍子斜了,便哼声提点我仪容——

就好似我多年来总指望他能借着打我骂我就能过了我断袖这道坎儿一般,他应是也沉默却期许地想叫我历了不少事儿后还能好受些,便终于收了手背在身后,哪怕随意立在哪儿继续再看着我,却再不多言。

于是从那日起,我竟是忽而得到了我十七八岁前希冀过得到的一切——我出息了,我能独当一面儿了,我爹终于不再揍我了,我也终于真正有了些当官儿的做派和脏了的手,我同皇上依旧能相顾相对,京中朝中骂着我哂着我的人也到底开始怕着我,我终于成了我少年时候期望变成的那个稹大人——

可这一切,却又全然不再似我十七八岁前希冀过的模样儿。

若说生来曾是支素竹软毫,那我过去应总是望着能沾了墨就往纸上肆意书画,可而今也算是舞过了一场逐叶飞花,却忽觉身上墨已太重,要洗,眼前却只剩一缸子昏里糊涂换不得的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