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同泽

花近江国 孔恰 18488 字 2个月前

屈方宁这场伤养了好几天,期间占星司的巫祝来催了许多次,要请御察使前去监理天灯制作事宜,小亭郁总是推诿搪塞,不肯离开行馆。屈方宁偷偷劝他:“再这么拖下去,其蓝恐怕会觉得咱们态度敷衍,那多不好!”小亭郁一想有理,这才带着他进宫去了。

那天灯差不多已经改制完毕,其实并无什么可看的。兰后身为星变之典的巫师首领,也只是远远巡视了一下,就恹恹地走开了。连她身上隆重又逶迤的礼服,也像是恹恹的。

赴宴的道路,必须同王后同乘一船。小亭郁见她斜坐在甲板上一张绣花的贵妃榻上,眼睛疲倦地闭着,手臂支撑着身子,似乎累得一根手指也不想动弹。那只白狐也不在她手上,想是去治伤了。

小亭郁便跟身边的人悄悄说:

“兰后身体不太好啊。走了这么一小会儿,就累成这个样子!”

屈方宁胸口纱布还没拆,不过身姿还是很挺拔的。听了只一笑,道:“我看呢,那是心累。”

小亭郁立刻又去打量,心中十分佩服:方宁当真厉害,心累不累,也看得出来!

忽听榻上的兰后恹恹地问道:

“你的母亲,就是屈雅么?”

小亭郁全没想到她会突然跟自己说话,意外道:“是。您……认识我母亲?”

兰后依然闭着一双美目,似是回忆,又似叹息,轻声道:“你母亲长得很美,见过的人都忘不了。”向他看了一眼,道:“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小亭郁不禁一怔。他是西军将领之子,父亲极受尊崇。从小到大,别人跟他说话,第一句必然提到他父亲,从未有提过母亲的。

忽然之间,他心中生出一股强烈的亲近之意,似乎这个高高在上的异国王后,便如最熟悉的长姊、姑姑一般,住在妺水旁的营帐里,给他无尽的关怀慈爱。

王后看着白茫茫的离水,低低地说:“屈雅的儿子都这么大啦!你……你的孩子,想必也该成家了。”

说着,便垂下了头,笑了一声。

那笑声中,再也没有任何温柔叹息之意,只剩深深的空虚和绝望。

小亭郁还想问甚么,屈方宁拉住了他的手,伸指在嘴唇边按了按。

白絮飘零的王宫前,白发苍苍的商乐王正在岸边等候。

这场宴席人来得相当齐全,不但商乐王、兰后、贺真、鱼丽公主悉数到齐,连御剑天荒也带着昭云郡主来了。

的尔敦一见贺真,就极力推搡鱼丽,只道她没有义气,藏得太深,这样的人物如被他早一点看见,一定是要拼命把女儿许配过来的;又说了几件贺真的勇武之事,直赞贺叶护不但一表人才,而且枪法如神,是一等一了不起的人物。

贺真谦道:“枪法如神,如何敢当?且不说御剑将军在座,就是那边那位小兄弟,以一双赤手接我数十枪,也丝毫不落下风。”说着,向屈方宁一指。

小亭郁心中不屑:“甚么不落下风?明明是你输了。”

屈方宁忙跪地道:“全是贺大哥手下容情。我哪里是对手?”

鱼丽公主依然是一身戎装,此时也向屈方宁笑道:“我听说了!贺真夸你夸到天上去了,直说你少年英勇,草原上是找不出第二个的。我们其蓝虽然也有一些年轻的勇士,比你可都差远了!你说,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一下子就把我男人的心折服了?”

御剑在旁悠然道:“怎么折服的?这要问昭云儿。”

昭云儿一看,别人都打趣地看着她,知道被取笑了,狠命瞪了屈方宁一眼。

御剑又道:“近几年,这孩子只顾崇拜她鱼丽姐姐,很不愿听我的话。如今到了其蓝,更是无法无天了。鱼丽,你给管教管教!”

鱼丽公主大笑道:“御剑,你可以了!你都治不了的丫头,别一手推给我。我可不给你带孩子!”

昭云儿最仰慕鱼丽公主洒脱不羁,听人说她无法无天,反而得意。

商乐王笑道:“昭云儿就爱跟着鱼丽闹腾,什么事都要学一份。昭云儿啊,你鱼丽姐姐如今可是要嫁人了,你什么时候也学着嫁一嫁啊?”

御剑道:“女孩子如此顽劣,哪个肯要?”

的尔敦忙道:“郡主貌美如花,个性也是……率真可爱。要不是将军平时把她藏在雅尔都城,提亲的人只怕连妺水也踏平了!”

御剑转向他,忽道:“老敦,你家还有几个好小子?”

的尔敦全身一颤,欢喜之下,连声音都微微发抖:“还……还有两个,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都……都还人模狗样,马马虎虎。”

昭云儿却早已叫了出来:“我才不嫁别人家的臭小子!”

贺真讶然道:“看来郡主心中,早就有了人选?”

昭云儿毫不忸怩,立刻道:“正是!”

鱼丽也来了兴趣,忙问:“那是谁?怎么连我都不知道?”

昭云儿小脸一扬,一把抱住御剑的手臂,自豪地喊道:“我要嫁给天叔!”

场中一时寂静,接着便是一阵大笑。

昭云儿怒道:“你们笑甚么?我天叔是草原第一的英雄,没有女孩子不想嫁给他的!”

众人笑得愈加厉害了。商乐王笑道:“好,小丫头很有眼光!不过你跟御剑将军是嫡系亲眷,是不能够成亲的。”

昭云儿大失所望,脸都垮了下来,带着哭腔道:“那我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姐姐姐夫也是亲眷,为什么可以成亲?”

这一下更不得了,连一边的长老、太宰、文官、侍女也笑了起来。小亭郁虽然厌恶她,也忍俊不禁,低声道:“这郡主甚么都不懂!”

屈方宁看着他笑道:“那小将军呢?想找个什么样的女孩子成亲?”

小亭郁忽然怔了怔。草原儿男成家早,他这个年纪,娶妻生子的大有人在。就在来其蓝之前,母亲还提过一次。

但他此时内心深处,实不愿与屈方宁谈论这个话题。无论是自己的婚事也好,屈方宁喜欢的少女也好,都丝毫也不愿提及。甚至,连想都不愿意想到。

屈方宁见他目光变幻不定,一笑抬头,不再追问他了。

御剑望着茫茫一片烟波,忽道:“来了。”

少顷,一条木舟果然分水而来。船头站了个汉子,手中紧紧地抱着一个红木箱笼。一见众人,便高声叫道:“将军,公主,对不住对不住,老巫来迟了!”

这声音如破沙罐一般,到近处一看,长相也很粗豪,同这副嗓音倒是十分般配。他身上挂满各色物事,铁筒、佩剑、水壶、护心镜、药角一样不缺,又抱着一只比人还大的箱子,走动起来,全身叮叮啷啷乱响,那模样真是十分有趣。

的尔敦奇道:“巫木旗侍卫长,怎么现在才来?”

巫木旗是御剑贴身亲随,此时咧嘴一笑,道:“我们将军为公主特意准备的这份贺礼,我哪敢怠慢?”双臂抱紧那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箱笼开处,光泽灿烂,鲜红夺目,乃是一套华美之极的凤冠霞帔。衣饰上两头文彩斐然的紫色凤凰,交颈缠绵,万般缱绻。一双朱目更是珠光流转,宛如活了一般。

鱼丽上前提起一边裙裾,只觉衣料柔腻丝滑,纹绣极其精美,若有华光透出。烈阳之下,犹照得箱笼中耀彩生辉。

她素来不喜厢妆衣饰,此时也不禁看得呆了。巫木旗得意道:“这衣服名叫‘鸑鷟’,是苏杭八位名匠呕心沥血,耗费十六年时光,才得以制成。南朝柔均公主,便是穿着它出嫁的。”

贺真谢道:“公主收礼如此欢喜,贺真前所未见,多谢将军。”御剑道:“贺叶护何必太谦?昨日我观贺叶护枪法,不禁心向往之。鱼丽嫁你,胜过华服万件。”

昭云儿早已忘掉了之前的烦恼,跟鱼丽一起,兴冲冲地赞叹那套“鸑鷟”。 她眼儿尖,忽然手指一处,叫道:“咦,这是甚么?”

只见那鲜红的衣襟上,落着几点深色痕迹,似乎是水印,又像是泪痕。

昭云儿怪道:“这南朝的公主也真奇怪,嫁人这么高高兴兴的事,却把衣服也哭湿了!”

兰后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却轻轻地说道:

“就算是公主,也未必能够嫁给自己最爱的人!”

御剑瞥了她一眼,却没有接话。

的尔敦跟巫木旗侍卫长很是相熟,立刻亲亲热热地招呼他来喝酒。巫木旗也当仁不让地大踏步过来,大剌剌地一坐。虽是侍卫,派头却一点儿也不输给的尔敦这个将军。喝了两杯,越发随意,拍起了小亭郁的肩膀,一会儿夸耀当年西军的风采,一会儿又说他小时候种种事情。小亭郁见他口沫横飞、酒到杯干,忙叫屈方宁给他倒酒。

谁知巫木旗“嘿”了一声,捉住屈方宁倒酒的手,叫道:“你可是去年王帐前威慑南朝使臣的锡尔族少年?”

他嗓门洪亮,这么一喊,宴席上的人全看了过来。

屈方宁一只戴着宝石戒指的手给他握得紧紧的,也不敢挣脱,只得低声道:“是。”

只听巫木旗叫道:“将军,将军,老沙家的屈林你记得不记得?那臭小子对南朝使臣信口开河,吹嘘说你从锡尔带回三百个这样的少年,每一个都跟他一样厉害。结果别人一出帐门,就巴巴地找我来讨要。你让我从哪里偷三百个人给他?说又说不听,还骂我藏私,着实被他害得不轻!”

的尔敦恍然大悟道:“我就知道!这样的勇士一个都不容易找到,何况三百个?”

巫木旗瞅道:“老敦,你可也没少找我要!”

的尔敦悻悻道:“屈林那小子,等我回去打他屁股。”

巫木旗又把屈方宁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啧啧道:“听说你一根小指头就能穿破狼心,还以为是个雄壮威武的汉子。真是闻名不如见面!看这小身板,细长细长的!长得也真俊,就是忒白了点!”

屈方宁因前日受伤的缘故,脸上还未恢复血色,看上去是苍白了些。听到巫木旗这么说,很是不好意思。

贺真注视他,道:“原来方宁兄弟声名如此显赫,无怪前日贺真千方百计,也没能从你手下讨了好去。”

屈方宁垂首道:“贺叶护这么说,我当真羞愧无地。那套‘心花怒放’,我苦想了三天,始终无法破解。”

贺真微微一笑,道:“那有何难?我来教你!”一手拉住屈方宁,便和他一起提枪离席。

小亭郁心中不满:“这人跟方宁几时这么熟了?动手动脚,也不嫌害臊!”

鱼丽笑道:“小兄弟,你只别提枪法这两个字!我们当弓将军前一阵被他烦得,连枪也不想看见了!这是个正宗的武疯子,你别见怪!”

王后闭着眼睛,淡淡道:“贵客在前,舞刀弄枪的,像什么样子?”

鱼丽目视贺真,笑容不改,道:“我们向来只论朋友,不论主客。父王,你说呢?”

商乐王慈祥地笑了笑:“他们打他们的,我们吃我们的。喝酒喝酒!”

小亭郁这还是第一次听她们二人对话,虽然只是简单几个字,已仿佛能嗅到其中腥风血雨的味道。

当下心中暗惊:“昭云郡主说的是真的,兰后和公主果然不对劲!”

只见御剑举杯向商乐王道:“大王辛苦了。敬你!”

商乐王嘿嘿一笑,道:“将军也辛苦了。也敬你!”

御剑今天换了一张银色的面具,露出下半张脸的一小截,喝酒宛如喝水一般,简直豪爽难言。小亭郁跟屈方宁偷偷琢磨了好久,也想不到他戴着面具怎么吃喝,因此是非常好奇。今天一见他,立刻就被打败了。

于是也不去看他们喝酒,还是看屈方宁跟贺真。

这时贺真已将那套“心花”使了出来,跟屈方宁一一解释拆招。屈方宁原本是一脸迷惘,听他点拨几句,似懂非懂,试着比划了两招。贺真笑着摇摇头,把枪交在他手里,自己沉腰、疾转、单手斜挑,忽然手腕一转,向屈方宁心口骤然一点。

屈方宁脱口道:“原来如此!”复又交回银枪,转身发招,姿势跟贺真一模一样,速度却快了不知多少。贺真连连点头,伸出拇指,意示赞赏。

屈方宁演练几遍,忽然停步,道:“这个不行!”

贺真道:“哦?为什么不行?”

屈方宁演示道:“你看,如我手中持着枪、矛这般的长兵器,便来不及转身;如果是小刀、短剑又或空手,这么一挑,中途已经力衰。如何能够伤敌?”

贺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果是你那柄‘易水寒’呢?”

屈方宁全身一震,与他目光相对,喉头滚动一声,才艰难道:“那便非死即……不,那是非死不可。”

贺真笑道:“你没听过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故事么?荆轲刺秦,这刺秦嘛,本来就是要死人的。”

屈方宁沉默良久,摇了摇头。

贺真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我这套枪法名叫‘心花怒放’,那是人间至高无上,最美、最欢乐的时光。只有最苦、最悲伤的物事,才能令它形魂俱丧!你想想,世上甚么事最令人悲伤?‘悲莫悲兮生别离’,茫茫人世,只有离别最苦。这一招破枪之式,便叫‘黯然销魂’。你好好记住了!”

小亭郁听得很是迷惘,只觉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十分深奥,又夹杂着许多南语,难以索解。心想:“方宁哪儿懂得?”

却听席上传来几声清亮的拍手之声,只见御剑拊掌道:“我只道贺叶护人品潇洒,原来文采也如此风流。看今天兴致这么好,何不赋诗一首,也让我们附庸附庸南人的雅兴?”

贺真微微一笑,道:“将军既如此说了,少不得只好胡诌一首。将军文韬武略,南朝的学问比我精通得多,万万不可笑我。”

此时王宫前正是白絮如雪,烟波中小小的红花摇曳不休。巫木旗划来的一只独木舟,静静横在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