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代王寿辰将至,车宝赤以此为由头,大宴四方。御剑埋头喝着闷酒,任一众贵族将领觥筹交错,吆三喝四,一个人置身事外,恍如不见。众人商量着给大王送礼之事,一开始还算正经讨论,几杯酒下肚,嘴里就跑起了马。车宝赤搂着的尔敦,醉眼迷蒙,扯开嗓子叫道:“金银财宝,哪有女人有意思?跟你们说,我安代哥哥,没别的癖好,就是爱那些……呃!大肚子的女人。肚子越大,他越欢喜!大肚子的女奴,呃,你们有没有!交出来!给我……呃,保管。”
的尔敦挥手扇着他的酒嗝,皱眉道:“王后够操心的了,你别给她添事!”
车宝赤打了个大嗝,扫兴道:“想起来了,你是我王后嫂嫂的……哥哥。你不算!兀良,你、你说。”
郭兀良哪会跟他胡闹,正色道:“红哥,奴隶虽然身份低贱,也有骨肉亲情,你……”
话还没有说完,车宝赤哇哇乱叫,命身边侍女捂住自己耳朵。郭兀良只得向御剑道:“天哥,你说说他。”
御剑神思恍惚,闻声也不知其意,示意“嗯?”
车宝赤啧道:“你问他!他对他那位王妃夫人,不知多么情深意重。我数数,一年、两年,真神啊!三年没碰过女人!”忽又语重心长道:“御剑,听哥一句,人生一世,凡事想开点,女人嘛!不就是那么回事?……”一头栽倒,干呕起来。
御剑给他拍了几下,嗤笑道:“你还知道情深意重?”
车宝赤哇哇呕了一气,呕不出什么,闻言老大不高兴,愠道:“我怎么不知道了?你红哥年轻的时候,也纯情过的呀!”摇头晃脑,仿佛回忆甚么往事一般,道:“她是个贵族的小姐,每天傍晚的时候,才能偷偷来见我一面。我那时候跟着了魔一般,一天什么也不做,就傻愣愣地站在那儿等她。她一天没来,我就跟丢了魂似的。呃!……”
御剑听到最后几句,心中剧烈一跳。
座上之人见惯了车宝赤的荒淫无耻,听到如此清新的过往,狂笑不已。车宝赤怒道:“笑什么?啊?说你呢!笑什么?你他妈没在娘们手里栽过?”
绥尔狐也喝得很好了,胡乱仰着,道:“啊,老了,想不起来了。那时候是蠢得厉害!今天摘一束花儿,明天送几枚手镯,费尽心思,倾家荡产,只为她收礼物的时候笑一笑。”
的尔敦哈哈笑道:“有事没事就去撩别人一下,逗人家说话,一堆女孩子,偏偏就想欺负她。真生气了,又后悔了!”
大家沉浸在怀旧的氛围中,尽情说着年少时神魂颠倒的种种蠢事。
只有郭兀良缓缓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一想到她要离去,以后永远都见不到她的面容,心里就像被一万柄小刀狠狠地绞着。无论多少年过去,心里都血肉模糊,想都不能想,碰也碰不得。”
御剑眉峰一动,眼前浮现了屈方宁脖颈一圈青紫的淤痕。
车宝赤忽然站了起来,霸气十足地一挥,吼道:“都是放屁!”
众人被他震慑,都闭上了嘴,准备聆听高论。
却见车宝赤淫靡一笑,道:“什么花儿手镯,说到底,不就是想跟她干那档子事嘛!”抱过身边两名舞姬,嘿嘿笑道:“尤其是好不容易才哄上床的,干得特别起劲,滋味格外销魂!心肝儿,你说呢?”
众人心照不宣地淫笑起来,一列赤裸女奴鱼贯而入,娇吟不断,软倒酒案之旁。
御剑告辞回城,冷风一吹,心中逐渐平静。前几条虽然没能逃过,总算没动甚么情欲之念。好歹还能慰藉自己:“多半是我没养过这么大的儿子,有些界限把握不当。”
谁知这最后一点安慰,就在回帐一个打盹的工夫,统统化为乌有。
巫木旗听见主帐中一声低呼,立刻飞奔而入,见御剑双臂撑在狼头椅上,头发散乱,胸口起伏,似乎刚从噩梦中惊醒。关切道:“将军,魇住了?”
御剑摆了摆手,仍是喘息不定。
巫木旗道:“我拿点酒来给你压惊。什么东西居然能把你吓着?!……鬼吗?”
御剑烦道:“是鬼倒好了。”揭开薄毯,一看自己腿间,更是确信无虞,烦躁难言,将手边一本棋谱狠狠甩到地上。
第二天一见屈方宁,简直雪上加霜,劈头道:“谁让你穿这个的?”
屈方宁抖搂了一下自己轻盈的白袍子,笑嘻嘻道:“小王爷啊。”
御剑见他手臂胸口大片赤裸,根本哪儿都没遮住,切齿道:“你也不嫌凉快?”
屈方宁奇怪道:“可是天气热呀。”
这两天春气渐暖,积雪消融,的确单衣也可穿着了。御剑哪肯跟他讲道理,随手提起一件丝绵夹袄,向他脸上一抛。屈方宁只得穿上,一叠声的嫌热。那袄子只遮了一半,他两条笔直修长的腿几乎都露在外面,小腿更是无遮无挡。见御剑在毡毯一角打围,也锅巴似的贴了过来,又要坐到他怀里。御剑大手一挥,强硬地把他推到一边。屈方宁不以为然,抱住了他的膝盖,手直搭到他大腿上,御剑啪的一声,又把他的手挡开了。屈方宁连遭了两个拒绝,立刻不乐意了:“我又怎么啦!”御剑冷冷道:“热!”屈方宁不满道:“那你叫我穿这么多?”御剑齿缝中蹦出几个字:“为了你好!”
屈方宁不解其意,哼哼唧唧的大为不满。坐了一会儿,又哼着一个歌儿,贴到他肩上去了。御剑被他胸膛紧紧贴着,热意直传了过来,整条左臂几乎麻痹,几乎是动弹不得。又见他两条腿平直地放在地上,足尖微微抖着,金铃儿的声音清脆地响在耳边,缭乱不已。他心中烦乱,斥道:“有没有坐相了?脚别抖!”
屈方宁怪道:“你今天规矩好多。”见他手边摆着黑白棋子,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御剑急于找个分散注意力的法子,首肯道:“教你。”指点棋盘,给他讲了样式规矩。正好手里扣着黑白两枚棋子,摊手道:“你选一个。”屈方宁先伸手向那枚白子,想了想,又换了黑子,笑道:“这是你!”御剑失笑道:“拿住我了是吧?”屈方宁在他手心戳来戳去,道:“你也可以拿住我呀。”御剑心驰神摇,把他的手握住了。
屈方宁被他牵着手,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对,仰脸道:“将军,你的手好热。”御剑嗯了一声,肩头一动,正面看着他,哑声道:“宁宁。”屈方宁眼睛正看着那两个白玉棋笥,随口应道:“大哥。”越过他去够那个白棋笥,可惜手不够长,整个人都匍匐到地下,才够着了。御剑撑着一边地面,从上深深看着他,道:“又干什么?”屈方宁翻了一个身,躺在棋盘上,将手里的赃物哗哗一摇,得意地笑道:“这是我!”
他这个姿势,跟昨天梦里的情形如出一辙。只是梦里神情更媚得厉害,鬓发半湿,一袭如火的红裙褪至腰间,两条笔直的腿半遮半掩,紧紧盘在自己腰上,耳边萦绕的尽是沙沙的喘息:“大哥,快一点……”
他下腹一阵燥热,再也抑制不住,俯身就要去吻他。帐门陡然一响,巫木旗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将军,小锡尔,吃饭喽!”
他全身一僵,几乎脱口而出:“出去!”屈方宁比他反应快,爽朗地答应一声:“来啦!”将棋笥向他一递,笑道:“还给你!”一骨碌爬起来,铃儿一路急响,跑出去了。
御剑心情复杂,平息了好半天,才沉沉走了出来。那两个人早就咬着獐子肉,吃着酥馕饼,亲亲密密地交谈起来了。
屈方宁含糊不清地问:“巫侍卫长,昨天你带我桑舌妹子骑象了吗?”
巫木旗也狼吞虎咽地答道:“小姑娘不敢骑!——咦?怎么是妹子了!”
屈方宁道:“那还能是啥?”
巫木旗道:“不是你以后的媳妇儿吗!”
屈方宁道:“不是!怎么又说到这个啦?我要媳妇儿干嘛?”
巫木旗献宝般细数道:“给你一天三餐饭,喂马洗衣裳啊。天冷给你暖褥子,天热给你扇扇子,闲来无事给你生个儿子,你抱着一个小毛头放在象鼻子上!多好玩啊!”
最后这一条可把屈方宁深深打动了,脸上立刻大放神采,点头道:“说的也是!”
巫木旗大为欢喜,忙道:“那你赶紧娶啊!”
屈方宁见御剑神色冰冷地过来了,笑着向他一指,道:“那要问将军才行!他说过,我要娶谁,只有他说了算!”
巫木旗很仗义地一拍胸脯:“来,咱们一起讨好他。”
两个人手忙脚乱,把团桌上的食物满满地推到御剑面前,又别有所图地替他斟满美酒。
御剑深深看了一眼他亮闪闪的眼神,端起酒碗,一口饮尽,转身回帐去了。
巫木旗诧异道:“这么难讨好!吃点儿啊?”
屈方宁也急忙追了过来,拽着他的手,软声道:“将军,我跟你闹着玩儿的。”
御剑站定道:“嗯,我知道。”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摸了摸他的头发,掀开了帐门。
巫木旗对主帅的异状,没有丝毫发觉。夜里送热食来时,还在不住口地说白天的事。又说小锡尔长得这么俊,将来生的小毛头肯定也好看得不得了。
御剑看着帐外一角天空,目光似乎极近,又似乎极远,答非所问道:“是啊。现在是小云雀,将来总会变成雄鹰。飞到天上……飞到水里。”
巫木旗满头雾水,一句也没有明白。片刻又来奏报,大王送来美姬数名,是否就按平常一样打发回去。
御剑揉着眉心,沉吟一瞬,疲倦道:“留下罢。”
屈方宁思量着他的弈棋之路,早上特意凑着回伯,让他开个小灶。不料回伯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屈方宁奇道:“琴棋书画不是一块儿学的吗!你怎么光学琴啦?”回伯傲气地打了几个手势,示意“老子的琴是杀人的!”又苦笑一声,不知想到了甚么。屈方宁追着问,只得打手势道:“这些风雅的门道,要找我掌门师兄。”屈方宁忙道:“就是那位玉笛的主人?他很会下棋吗?”回伯目光一暗,向他做个口型:“天下无双。”鞭子在旁一响,便随入人群,铲冰去了。
他见这个捷径没得走,只得罢了。谁知刚到鬼城门口,八名守卫面无表情地向前一步,执枪把他拦住了。他在这城门中来去何止百次,如入无人之境,几时遭人阻拦过?一下懵了,急急地问了半天,守卫们沉默如磐石,枪尖指得笔直,就是不肯放他进去。情急之中,见斡图队长率兵路过,忙向他求救。哪知斡图队长见了他,也只是原地勒停了马匹,歉然道:“小达慕,将军有令,不许你踏入鬼城一步,望你体谅。”
他昨天才与御剑恢复亲密关系,虽然满心奇怪,倒也并不慌张,只当是御剑在逗他玩儿。四面望了一眼,灵窍忽开,从白象驯养之地,向鬼城东面后山爬去。这山陡峭异常,攀援不易,饶是一身功夫,也摔了好几跤,连膝盖也擦破了。心中忿忿,想着见到御剑,一定要跟他算这笔账。
好容易爬上山头,一身灰扑扑地跑到主帐前,见御剑披着一件单袍,抱臂靠在帐门前,全身笼罩着一股阴沉气息。见他陡然出现,全身一动,复又眉头紧锁,道:“你从哪里进来的?”
屈方宁捋了一把汗湿的乌发,见他反应冷淡,怔了一怔,才问:“你为什么不准我进来?”
御剑冷冷扫了他一眼,道:“军事重地,岂容外人随意出入。”
屈方宁脑子里嗡的一声,冲口道:“你说我是外人?”
御剑漠然道:“对。”
他一听这个字,好似冷水淋头,心一下就跌了下去,咬牙道:“那我以后是不是也不用来了?”
御剑看着他红起来的眼睛,冷道:“随便你。”
屈方宁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还待开口,只见几名发髻散乱的艳丽女子,从主帐中含笑垂首走出,登上帐前一座马车。其中一名身披御剑的黑氅,氅下雪白丰腴的胸若隐若现,显然身上没穿衣服。
他一见之下,心里好似被利齿狠狠咬了一口,简直是说不出的愤怒伤心,连后脑都没了知觉,勉强开口道:“原来……是这样。你早跟我……说,我也不是那么不识趣的。”竭力想说得若无其事一些,但声音完全变了一个人般,嘶哑得不成形状,哪里能瞒得过人?
御剑见他直直看着马车上的女子,满眼都是震惊失望,没来由地有些心虚。听他气得声音都变了,心里猛烈地跳了起来:“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目光在他身上一落,见他膝盖破了好大一块,鲜血直流到足腕。不禁脱口道:“你怎么了?”
屈方宁气得脑门发热,对他的问话不理不睬,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向山下跃去。
御剑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又硬生生停了下来,向一旁侍卫道:“叫人去山下看着他。”
屈方宁全身怒火熊熊燃烧,下山半滚半爬,摔得鼻青脸肿。回去就往自己隔开的帐内一躺,整个人埋在稻草铺里。回伯关切来问,只听见恨恨的一句:“什么狗屁战神!跟屈林一路货色!”一连三天,不再往鬼城一步。屈林瞧出不对,问道:“你跟你情郎怎么了?”屈方宁垂眼道:“御剑将军三番五次对小人冷眼相向,小人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这条路子,怕是要重新走过。”屈林千辛万苦才取得这一缕关系,如何能就此罢手?跟屈沙尔吾一商量,立即向御剑发出宴请,道是久不见将军英姿,相思入骨云云。
御剑欣然赴约,宾主尽欢。饮至酣处,屈沙尔吾向垂帷后的屈方宁使个眼色,屈方宁只得不情不愿地出来,跪在御剑身边,替他斟酒。御剑正眼也不看他,径自跟屈沙尔吾说话。屈方宁垂着的眼睛抬起一线,想瞧瞧他的神情,可惜银面具遮得严严实实,甚么也看不到。少顷,御剑起身道:“多谢王爷盛情款待。明日我在城中设宴,王爷可愿前来喝一杯?”
屈沙尔吾一听,欢喜得脸放红光。要知千叶诸将之中,御剑天荒的宴席开得最是珍贵,受邀者更是寥寥无几。能在鬼城的宴席上讨一张座位,那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当即连声道:“一定来,一定来!”
御剑点了点头,一看巫木旗,喝饱了王爷家珍藏的陈酿,早已醉得人事不知。屈林忙命人抬回去,又向屈方宁喝道:“还不送将军回去?”
屈方宁见自己倒的那杯酒兀自孤零零放在案头,一口未动,心中空荡荡一片:“他连喝我倒的酒都不愿意,送这一程有甚么用?”无奈屈林执意催促,只得从了。
出帐一看,满天电闪雷鸣,地上飞沙走石,空气中全是泥腥味儿,看来片刻之间就有一场滂沱大雨。他消极懈怠地走在后面,离御剑一人一马足有半里。心中没好气地催着越影快跑,可惜这名马似乎很中意雷雨天气,越走越慢,最后居然在水边啃起花来了。
他没得法子,只得慢吞吞地跟了上去。御剑瞥了他一眼,道:“你回去。”
其时雷声如鼓,震得水面波纹片片,他只看到御剑嘴唇一动,声音半点也听不见,上前一步,抬头示意“我没听清。”
御剑见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袍子在飞沙中高高卷起,半边肩膀和大腿都露了出来,铃铛更是乱响不已,心烦意乱到了极点,暴躁道:“我叫你滚回去!”
屈方宁本来一心要回去,被他这么疾言厉色地一吼,反而走不动了,死死盯着他,颤声道:“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御剑不愿跟他眼神相对,紧紧扣着缰绳,低声喝道:“越影,走。”
屈方宁满心委屈几乎涌了出来,眼角也红了起来,道:“你说你有求必应的!你说要永远照耀我的!”
御剑心中一痛,强自冷冷道:“不作数了。”
屈方宁整张脸气得雪白,肩头剧烈起伏,忽然把甚么扯了下来,向他身上一甩,转身就走。
心中翻涌的只是一个念头:“这人喜怒无常,根本没法伺候!他妈的!老子不干了!”
御剑接住一看,却是那枚扳指,血丝缠绵,犹自带着他手上的温热。
他心中隐隐觉得事态失控了,一跃下马,厉声道:“站住。”
屈方宁身形停在原地,眼神充满愤恨不甘。
御剑向前一步,道:“我送你的东西,你为什么不要了?”
屈方宁此时完全是破罐子破摔,嘶哑地叫道:“我就是不要了!明天就把那张弓还给你!再也不见你了!再也不跟你说话了!反正你也不在乎!”
御剑轻蔑道:“你懂个屁。”
屈方宁叫道:“我有什么不懂的呀!你就是嫌我碍事了!碍着你跟那些女的了!你早跟我说不就好了,用得着这么冷冰冰的!不用你叫人拦着!我自己走!”
御剑也给他闹得来火了,冷冷道:“不知道就少他妈胡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