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胜衣

花近江国 孔恰 20354 字 2个月前

黑烟滚滚,火焰腾飞。昭云儿父母互相搀扶,哭得肝肠寸断。御剑臂上戴了一朵白纱,隔着面具看不出神情,一个金球在手中握了许久,才缓缓放回遗物盒中。

屈方宁牵了追风,远远站着,解了鞍饰,命它侧卧下来。自己也闭目合十,默念祷文。

片刻火光散去,昭云儿骨灰被捧入一只小小玉椁。御剑向他走来,屈方宁迎着他目光,道:“郡主生前很喜欢这匹马,我想……郡主在天上看到它,会好受一些。”

御剑心中被触动,满目温柔,道:“你有心了。”解下腰带上的易水寒,递给了他。

原先的宝石剑鞘已被黑色皮革取代。屈方宁啌然一拔,烈阳之下,眉目亦映上一层霜色。

御剑低声道:“‘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想不到一语成谶。”

他久久注视地上残余灰烬,一贯凌厉森严的语气也沉了下来:“我原想等叛乱平定之后,将她许配扎伊二皇子,两国联姻,凭借连云山铁矿,铸造流通,互相牵制。临行之前,我特意嘱咐过她,切勿轻举妄动……这小女孩儿,到最后也没听我的话。”

屈方宁随之望去,轻声道:“小王爷对郡主,也是有一点真心的。这一路……也没有亏待郡主。到了最后,我想……她心里还是欢喜的。”

御剑漠然道:“嗯,我会让屈林下去陪她的。”摸了摸他头发,两人目光相触。御剑问:“跟我回去?——再说?”后面两个字,已经带了些笑意。

屈方宁脸上顿时一热,慌忙向人群看了一眼:“小将军……让我陪他登点将台。”

御剑目光不动,轻声道:“看别人做甚么?怕人知道?”

屈方宁给他碰着耳朵边沿,不禁有些惊惶,嘴硬道:“谁……谁怕了?”

御剑深深看了他片刻,忽然一笑,又摇了摇头。屈方宁结巴道:“笑……笑什么?”

御剑道:“笑你可爱。”牵起追风,把他一抱而起,送上马背:“早点回来。”

屈方宁一扬银白马鞭,回道:“——再说。“总算找回一点场子,哒哒哒地跑了。

狼曲山主帐,一面忍冬大旗正凌空飘扬,青面上镶了一道素白边,显得意气萧索。

小亭郁紧张得有点发颤的声音正在读:“使国不负兵,为主不顾身,见难不畏死,决疑……决疑……”

屈方宁敲了敲帐外铜扣,小亭郁受惊的雀儿一般转过来,嘴里背着:“不避……避罪,方宁。”

屈方宁叫了声“小将军”,跪着替他把戴反了的护心镜掉个边:“你在背甚么?”

小亭郁满脸倦容,道:“明天早上……登台,他们要我训几句话。”瞧着手里皱成一团的帛书,又背了起来:“智以折敌,仁以附众……”

屈方宁张开五指盖在帛书上,抬头看着他:“别背了。”

小亭郁执拗道:“不行,要背的。背完这个就好了,——方宁!你干什么?”

屈方宁把帛书抽掉,举得高高的,退开几步。

小亭郁急道:“还给我。”

屈方宁往后让了让。

小亭郁重复了一遍:“还给我。”声音已经有点鼻音了。

屈方宁一动不动。

小亭郁突然崩溃了,低吼道:“还给我!还给我!背了这个就好了!我的任务就交差了!让我安安稳稳过了明天一天吧!方宁……”

他的话断了。两滴泪水溅落在光洁崭新的护心镜上。

屈方宁妥协道:“好罢。对不起。”将帛书摊开在他膝盖上。等他平静片刻,又问了一句:“那明天之后呢?”

小亭郁通红的眼睛对准了他,干裂见血的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虎头绳进帐道:“小将军,哈丹都统叫你过去,说是有事商议。”

小亭郁忙应了一声,打水擦了一把脸。虎头绳亲亲密密地拉着屈方宁的手,叫道:“小屈哥哥!我给你编了好多花环儿,现在都干啦!”

屈方宁笑着抱他一下:“一会儿找你要!我们一起送小将军过去。”

狼曲山议事大帐比鬼城规模小得多,三十来名体格彪壮、精神奕奕的西军将领毕集于此,各自搬了座椅,有的干脆就席地而坐。哈丹坐在中心,满头花白头发编成一根大辫,缀满指肚大小银珠,正捋着胡须与人谈笑风生。虎头绳推着小亭郁进去,他对每位将领都十分有礼,叫了这个伯伯,又叫那个叔叔。众人偶尔有躬身还礼的,多数点点头就完事了。小亭郁的轮椅来到外围,就进不去了。虎头绳小声地请旁人让开,说了几遍也没人听到。还是后来哈丹看见他了,招呼了一声,他的轮椅才得以进入中央。停稳了,也只专注地听哈丹、乌恩其几人说话,一句嘴都不插。

屈方宁在门外看得暗暗摇头,回想御剑与手下议事,大多数是独坐中央,一手撑在狼头椅扶手上,两腿大开,姿态十分随意。别人军姿笔挺地坐在两旁,手在膝盖上放得平平整整,个个提足了精气神,生怕听漏了一个字。他语调微微一提,负责的军官就要脸色煞白,满头冷汗。看小亭郁这个样子,简直就是个刚刚回老家的客人,家里的姥爷还不是亲的。从头到尾,听见的全是别人的声音,小亭郁差不多就发了两个音:一个“好”,一个“是”。好不容易低低说了句什么,满堂都笑了起来——这笑倒是充满善意的。哈丹摸了摸他的头,又说了句什么,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屈方宁最后看了面红耳赤的小亭郁一眼,悄悄回了主帐。

小亭郁回来,拿了一张新的帛书,重新背了起来。屈方宁在一旁盘腿坐着,托着脸看他。小亭郁磕磕巴巴背了个开头,轮椅转向他:“方宁,你在这里,我背不下去。”

屈方宁抬起眼睛,跟他对视:“别人拿你当小孩玩呢。”

小亭郁哑了口,半晌,自嘲地笑了一声:“他们都是长辈,我父亲很尊敬的……”

屈方宁道:“你是你,又不是你父亲。”

小亭郁被吓着似的飞快抬头,不认识般盯了他半天:“我父亲说……”

屈方宁道:“从前亭西将军让你读兵训,下军营找人,你总是寻个空隙就跑出去了,拉着我放风筝,还叫我打灰毛老鼠给你看。”

小亭郁气馁地低下头,手指捻着帛书的卷边。许久才说:“方宁,我根本做不了将军。”

屈方宁点头道:“要是每天被人逼着背书,议事的时候在一边当个摆设,一想到要上点将台,就跟你现在似的……那是做不了。”

他看向小亭郁,嘴角微微一抿:“你要是不想这么过一辈子,我倒是有个主意。”

次日清晨,漫天雾霾。

狼曲山下,数万将士队列俨然。点将台状如蚌贝,两侧索道漆黑如墨,悬空凌越山涧。台前是百级黑色长梯,西军高层分列两旁,身着礼服,气势凛然。中央一张黑色主座,披一张白缎椅披,逶迤至梯级之下,表示主帅新丧。

小亭郁一见那微微摇晃的索道,脸色更白了几分,就此踟蹰不前。虎头绳还未开口劝说,屈方宁不由分说,径自推着他上前。

小亭郁身在半空,摇摇荡荡,足底发酸,心里发虚,恨不得立即逃去。屈方宁安抚地按了按他手背,将他推至主座前。

哈丹越众而出,环视台下将士,提声道:“众儿郎!”

台下暴喝:“呔!”

小亭郁身处千万道目光之下,早已如坐针毡。没提防这雷霆万钧的一声炸响,骇得全身一颤,差点从轮椅上掉下来。

屈方宁不着痕迹地扶他坐正,与他交换一个眼神。小亭郁满心退缩,有点可怜地看着他。屈方宁坚定地摇摇头,又向台下一努嘴,示意“你没有退路了。”

哈丹的发言简短有力,继而对主帅之殇深表悼念,右手抚胸,闭目而立,台下将士亦随之抚胸肃立。

小亭郁惊惧之情稍定,见众人为父亲默哀,想到父亲平日对自己的爱护,眼圈儿不禁一红。

只见哈丹微一旋身,让出小亭郁身形,肃然道:“军中不可一日无主!这位少年将军,就是老将军独生爱子,我军新任大将!”

众将士单膝点地,手执兵刃,齐声怒吼:“主帅!”

哈丹向他做个眼色,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小亭郁紧张之情溢于言表,也学着他环视一圈,喉咙口似被棉花阻塞,浑身不畅,掩饰般清了清嗓子。

这点将台位置经过精心选择,背后凹坳有极佳扩音效果,他这么一咳,山鸣谷应,满耳飘荡的皆是回声。

他心中一慌,更是加了倍的紧张,控制不住地一阵狂咳,每一声都被无限送至远方。

台下将士堪称训练有素,姿势神色,殊无变化。梯级上站立的将领,已经有几个脸色古怪了。

小亭郁无地自容,嘴唇咬得泛白。肩头一阵温暖,继而屈方宁蹲了下来,看着他做了个口型“别害怕!“他眼中充满温柔鼓励之意,小亭郁心中也渐渐平静,向他一点头,旋即面向台下将士,开口道:“我是小亭郁,今年……十六岁。”

台下寂然无声。

小亭郁压在扶手上的拳头不停颤抖,声音也微微颤着:“如你们所见,我双腿残疾,行动不便,不能身先士卒,也不能冲锋陷阵。即使……如此,我仍愿与你们共同浴血,共同胜利!我已经失去了双腿,失去了父亲,绝不能再失去你们!”

他中气不足,声音微弱,这番本该慷慨激昂的陈辞,说得气势全无。只是语气亲和,感情真挚,台下将士神色中,对他的亲切之意明显多了几分。

小亭郁受到鼓舞,忙回望屈方宁一眼,见他向自己悄悄伸了个拇指,心中一宽,声音也提高一些:“借今日之聚,我有两件事跟大家宣布。”

他仰视头顶大旗,低声道:“我父亲是一位出色的将领,一位不朽的英杰。他仁义忠信,以身殉国,是我一生学之不尽的榜样。他生前常对我说:一个人肉体或可轻易腐朽,灵魂却能永存。我想……我父亲的英灵,已经永远活在大家心里了。与其三军缟素,不如振奋精神,用往后的千千万万场胜利,做最好的祭奠!”

他摘下臂上白纱,赫然向地下掷去:“第一件:除孝!”

屈方宁双臂一振,将主座白缎高高掀起,抛至黑色梯级之下,好似一片巨大断翼。台下将士亦为所动,纷纷解下黑绉白纱,投掷于地。

哈丹脸上肌肉一颤,上前欲开言,冶炼营营长在旁拉了他一下,使个眼色。哈丹脸色恚然,一把扯下白纱。

三军除下缟素,虎头绳换升一面新旗。淡青色忍冬标帜在山风中傲然飘扬,众将士英姿焕发,面貌焕然一新。

小亭郁拳头紧了紧,继道:“我父亲自永乐元年建军,发展壮大至今日,军中共计十二营,由二十四名正副统领主事;每营六个千人队,由十二名千人队队长负责。这九十六位将领,为西军贡献的勇敢与才智,令人肃然起敬。我会记住你们的功劳!我宣布,从今天起,你们……”

他顿了顿,一缕鲜血从指缝中泌出。

“……全部撤职。”

台下一片哗然。哈丹第一个冲了出来,满脸怒容:“你……胡闹!”

小亭郁向后一退,强忍惧意,向台下道:“新的九十六位将领,将由台下诸位商议选出。超过三十名士兵提名者,皆可参选!最终正副二职,由支持者最多之人担当!定夺之日,我亲自监督。半年之内,我将与之食宿与共,一一考察,合格者方能继任。原先任职者,亦可参与其中。”

众人第一次听闻这么别开生面的选举之法,一时议论纷纷。

哈丹气得花白眉毛直颤,满头银珠抖得哗哗乱响:“无稽之谈!千百年来,统兵人才,皆是主帅一手提拔,岂容你这么乱来!这么不三不四的法子,选出的无非是哗众取宠之徒!”

小亭郁昨天背得烂熟之物终于派上用场:“哈丹伯伯,选拔将领,有四辨九验,七择七观。您尚未见面,怎知……一定就是哗众取宠之徒?”

哈丹一口气差点噎在喉咙里,踉跄了一下,指着他的手青筋暴起:“你……居然这么跟我说话?我昨天是怎么教你的?你从小是个懂事的孩子,怎地……忽然性情大变?你父亲在天有灵,见你如此糟践他的心血,该如何痛心!”

小亭郁听他提起亡父,心中一凛,便不敢再答。见屈方宁紧急地凝视他,做了几个口型,心知成败在此一举,硬着头皮道:“现在……我是主帅,我的命令,请您……请你服从。”

哈丹置若罔闻,挥手止道:“小将军初当大任,少年心性,难免口出惊世骇俗之言。胡言乱语,做不得数!”

小亭郁道:“哈丹伯伯,我是认真说的。”

哈丹面朝台下,打断道:“……一切依照旧制,人员并无变迁。众儿郎安心!”

众人有惊诧莫名者,有长吁一口气者,也有颇为失望者,更多的是面露疑色,窃窃私语。

小亭郁外表温和,其实内心颇有执拗之处。亭西将军命他勤习兵法,因他心中不喜,多年间始终不肯修习,家中也无可奈何。哈丹若是态度平和,详列利害,他心中惴惴,指不定一个犯怯,就乖乖顺从了。但他如此粗暴地反对,喧宾夺主,小亭郁性子一上来,也就不愿相让了。当即声音一沉,道:“哈丹伯伯,改动师律,不遵禁训,言语喧哗,态度轻慢,谓之何罪?”

哈丹怒发冲冠,咆哮道:“乱军之罪!如何?你敢拿我?”

一旁图勒等人见二人冲突激烈,连忙上前劝说。哈丹一把摔开,怒道:“亭西将军一生英雄,却留下这么个扶不起的废物!”复又指向小亭郁鼻尖,骂道:“老子跟随你父亲之时,你他妈还在吃奶!你父亲对我尚且客客气气,你算个什么东西!要不是看在他的面子……”

一片喧乱之中,一支黑沉沉的弩箭木匣,缓缓对准了他双眼。

哈丹的声音陡然断裂,怒极而笑:“孩子,你……试试看?”

小亭郁手指僵硬,触在冰冷的机关浮钮上,腰背轻轻颤抖。

屈方宁覆着他膝盖,无声地说:“小将军,当断则断。”

小亭郁牙齿深深咬破下嘴唇,鲜血汩汩冒出,终于狠心一闭眼,手指陷入浮钮。

只见一道沉重黑光轰然飞出,后座力令小亭郁的轮椅都震退几步!

众人尚在拉扯劝慰,一蓬血雾炸开,哈丹整个头颅赫然已离身飞起!

那张纯白的缎子上,滚落了小半边头颅。花白的发辫上沾满粉红色脑浆,血染的银珠犹自响了几声。

天地间一片死寂,渐渐稀薄的白雾被冷冽的山风吹散。

小亭郁生平第一次杀人,眼前好似蒙上一层血膜,一股异样腥气冲入鼻端,胃中升腾起一阵熟悉的呕吐感,脸色白得泛青。

屈方宁将他手中弩箭匣取走,随之重重地握了握他的手指。

小亭郁知觉渐复,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之中,他向台下明显开始散发出惧意的将士,木然开口:“都统哈丹,言行僭越,以乱军之罪,就地处决。”

屈方宁退回索道下,目视狼曲山上第一线如火的金光,照在哈丹残缺的尸身上。

当夜议事大帐,西军一众将领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小亭郁轮椅推入之时,所有人注意力皆集中他一人身上,几个原本勾肩搭背坐着的,也忙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