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槐镇

八月的午后，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刮来的一丝风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小镇街角，三个小孩顶着满头大汗，蹲在阴凉的墙根吸溜嘴里的冰棍。

都是七八岁的年纪，为首的瞧着年龄最大，长得也最高，率先吃完冰棍，把手里小木棍和塑料袋一团，扔在不远处装垃圾的铁桶里。

“冬子等等！”剩下两个小孩边喊边跑，追上那个高个子小孩。

“这么着急回家干嘛？”矮个的拽住高个衣角。

江饮冬甩开刘多麦的手，“热。”

刘多麦正要再缠着，旁边跟着的小女孩忽然指着前面说，“冬子哥看，昨天新来的那个小孩！”

他们三人站在一棵大杨树底下，十米开外，一个穿着红色格子背带裤的小男孩，身子很小很瘦弱，怀里却抱着个大西瓜，头发又密又长，盖住了耳朵，没挡住他那双灵动澄澈的大眼睛，正怯生生又防备的看着江饮冬他们三人。

“新来的怎么了？”江饮冬收回目光，“别瞎盯着人家看。”

真胆小，不就看了一会，还把他们当坏孩子一样防着。

江饮冬心里有点不爽，于是又回头瞅了眼，越发觉得那双大眼睛有点熟悉。

“新来的小孩可凶了，昨个我们笑他是长头发女孩子，他就拿石头扔人，还好我们人多，把他给砸跑了，哈哈哈……”

想起来了，那小孩的眼睛就跟动画片的小鲤鱼一样，又大又好看，穿的衣裳也像。

耳边是刘多麦欺负人的幸灾乐祸的声音，江饮冬一拳头锤在他脑门上，刘多麦嗷一声，被江饮冬警告：“不许说他是女孩，下次再欺负人试试。”

刘多麦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你咋地帮个外来的怪崽子说话，还敲我脑袋！”

江饮冬：“我乐意。”

江月朝他吐了吐舌头，“活该。”

他俩闹起来，江饮冬再侧头看，背带裤小鲤鱼只剩下背影，抱着西瓜哼哧哼哧的，身边还多了个老太太，手里提着大黑塑料袋。

江饮冬认识那老太太，是他们这的老熟人，儿女都是外头有出息的人，老太太不愿意离开自己的老窝，那小鲤鱼应该是老太太的孙子。

魏鱼跟着姥姥回了家，小心翼翼地把西瓜放在院里，一屁股坐到地上，气喘吁吁的，手脚都酸软的抬不起来。

赵姥姥笑着摸摸他湿软的头发，“小鱼乖，累坏了吧？”

魏鱼摇着脑袋，声音软软的，“不累的，小鱼要多锻炼，才能长得又高又壮！”

赵姥姥笑的肚子疼，眼角的褶子叠在一起，“小鱼多吃饭，长的更快。”

魏鱼乖乖点头，圆溜溜的眸子里满是坚定。

他要长得比今天看到的那个凶猛揍人的大高个还要高大，想揍谁揍谁，就不怕别人欺负他笑话他了。

半个小时后，姥姥切开了魏鱼费力抱回来的西瓜，是个沙瓤的，咬一口红尖尖，甜滋滋的汁水在嘴里爆开。

西瓜的清甜味飘了整个小院。

大瓜被分成好多块，姥姥年纪大，胃口不好，最多吃了两块，小魏鱼吃了四块，小肚子撑的圆圆的，差点又瘫坐到地上。

还剩大半个瓜，即使饭后两人再吃也吃不完，魏鱼托腮发愁，这么好吃的瓜，装不进肚子真可惜啊。

姥姥挑了五块并拢装在盘子里，递给魏鱼，“小鱼歇够了，帮姥姥把西瓜送给隔壁冬子家……就是昨天来找姥姥唠嗑的那个婶子，她家有个比你大一岁的小男孩，长的又高又壮。”

说完最后一句，姥姥又笑了起来，“多和冬子哥哥玩玩，说不定小鱼也能长的像冬子一样。”

魏鱼疑惑地仰着脑袋，冬子？

台式电视机里正放着动画片，深海岩壁边上，一只红色的小鲤鱼迷了路，尾巴摇摆着四处找路，忽然，它身后冒出了三条龇牙咧嘴的大黑鱼，叫嚣着吃晚饭，小鲤鱼惊慌逃跑……

“哒哒哒——”

门外响起敲门声，江饮冬放下遥控器去开门。

门一打开，一个小小的身子出现在眼前，怀里捧着一盘子的西瓜。

江饮冬还没说话，那小孩身子一抖，水汪汪的眸子里都是害怕和厌恶，转身就跑，江饮冬一把抓住他衣领，把人捞了回来。

“你来干啥的？”江饮冬问。

魏鱼缩着脖子，脑袋埋的低低的，小小声说，“我、我来找冬子。”

江饮冬松开了他，瞧着他怀里抱的瓜盘，“我就是，你跑什么？”

魏鱼垂着小脑袋不看人，偷摸把手里的瓜盘子背到身后，“没有……”

姥姥口中交好的人家怎么会是他家啊。

他下午还在街上看见这个冬子和欺负了自己的人玩，他长得又那么高，肯定比别人更会欺负人，不能给他西瓜吃！

“那、那我先走——”

“你叫什么名字？那瓜是给我的？”

江饮冬觉察他对自己不喜，刻意要藏起来的瓜应该是送给自家的，但不知为什么，瞧见了自己，这小孩就不想给了。

啧，还怪有心眼的。

魏鱼憋的小脸通红，不想回答后面的问题，连带前一个问题都忘记了。

江饮冬又说，“那瓜是你姥姥给我爸妈的？不巧他们不在。”

魏鱼忙不迭点头，刚才的害怕一扫而光，眼睛亮晶晶的，着重说，“是给叔叔阿姨的。”

江饮冬点点头，魏鱼把盘子递给他，不放心又说，“给大人的东西，小孩子不能乱动。”

显然忘了他方才第一句话说的是来找冬子的。

江饮冬“哦”了一声，将他小心思看在眼里，又问：“你还没说你叫啥呢？”

魏鱼看他对那瓜一点都不馋，有点高兴，但又有点不满。

水灵灵又解渴的甜西瓜，怎么会有小孩子不想吃呢。

“我叫小鱼，”魏鱼的眼睛在鲜红的西瓜尖尖上转悠，忍不住低声说，“很甜的。”

果然是条可爱的小鲤鱼。

江饮冬在魏鱼的视线里，从盘子里捏了块西瓜咬了口，赞道，“甜！”

三两下吃进肚子里，嘴角的沾满了西瓜汁水，江饮冬又拿了块，心里正得意这小孩还想骗了他不让他吃瓜，眼睛一瞥，就见到双眼满是泪花的小鲤鱼。

“你哭啥？”江饮冬来不及擦嘴，先摸上了小孩的脸帮他擦脸，魏鱼哭的更凶了，眼珠子断了线般往下落，白嫩的小鼻尖都哭红了。

街上的娃都皮实，揍都揍不哭，江饮冬哪见过魏鱼这样的，吃他一口专门送给自己的瓜都哭的！

江饮冬无措的收回手，粗着嗓子说，“我不吃了，你别哭！”

魏鱼被迫收了眼泪，扁着嘴，红红的眼眶里还包着眼泪，委屈巴巴的。

“你手脏。”

江饮冬看了自己手上的西瓜汁沾到人家白嫩的脸蛋上，脸上热热的，拽着袖子就给人呼了两把脸，勉强擦干净，见人不如刚才那个哭样儿，才松了口气。

他有点后悔故意逗这水做的小鲤鱼，可谁让这小家伙一开始就讨厌自己，千方百计不想让自己吃瓜呢。

“你姥姥是不是说，让你给冬子送瓜吃？”江饮冬故意问。

魏鱼一怔，泪珠挂在睫毛上，有点纠结。

姥姥是这样说的，可、可是……

江饮冬：“小孩子要乖乖听大人的话，对不对？”

魏鱼愣愣的点头。

“那就成了，”没来得及想更多，魏鱼被江饮冬往屋里扯，“进来看电视。”

魏鱼进了陌生的屋子，却没觉得不自在，反而被电视中的画面吸引。

那盘西瓜被放在木桌上，两个小家伙一人一个小凳子，坐在电视机前，目不转睛地看着。

电视里放着小鲤鱼和小乌龟玩耍的画面，魏鱼偷摸瞄了身侧的冬子一眼，心想这个大高个坐下来也比他高不了多少嘛。

除了爱偷吃大人的瓜，和一点点凶，一点点脏之外，却和昨天见到那些欺负人的孬小孩不一样，勉强不算个坏孩子吧。

看完了一集动画片，到gg时间，魏鱼站起身，“我要回家了。”

江饮冬把他送出门，朝他背影挥手，“小鲤鱼拜拜。”

魏鱼定住，转身皱了皱眉头，他额头的刘海很长，挡住了眉毛，但江饮冬莫名想到了他皱眉的模样，有点好笑。

“是小鱼，不是小鲤鱼，”魏鱼纠正，“小鲤鱼是动画片里的……冬子再见。”

江饮冬悠悠：“哦，小鲤鱼拜拜。”

魏鱼气的跺脚，迈着小短腿跑走了。

回到家后魏鱼才想起送去的盘子没捎带回来，他和姥姥说了，姥姥笑眯眯的，“没事，下回小鱼去玩带回来就行。”

魏鱼嘟嘟嘴，小声嘀咕了句，“我才不去了呢。”

姥姥没听清问了句，魏鱼红着小脸跑回屋。

次日，吃了早饭，魏鱼听见门口吵吵嚷嚷的，他腾腾跑到门边，然后趴到门上，悄悄开个缝往外看。

门口过去了一群小孩，边走边笑。

“冬子哥会去吗？”有个小孩不确定的问。

另一个男孩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我都提前和他说了，他妈最喜欢山上的槐花，他肯定去摘。”

一群小孩欢呼着走过，魏鱼垂下眼睛，抿了抿唇，低下头回屋打开了电视。

现在还没有放小鲤鱼的动画片，其他的电视剧有点无聊。

魏鱼支着脑袋，无聊地看了五分钟左右，大门被人敲响了，魏鱼从凳子上跳下来，小炮弹似的冲向门口，路过厨房不忘对姥姥说他去开门。

门打开了一条缝，魏鱼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露了出来，江饮冬嘴角带笑，“小鲤鱼，要不要去爬山？”

他说的山是街上不远处的小山坡，这群小孩整日跑上跑下的，把那地儿的野草都踩死光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更不会有安全隐患。

槐花不算稀罕，有些人家门口种的都有槐花树，但小孩更想在林子里自在的玩。

魏鱼眨了眨眼睛，看了看他身后的一群小孩，没吭声。

后面有孩子催促，“去不去啊，不去我们直接走。”

“就是就是！”

魏鱼抓住门的小手紧了紧，“我、我不去。”

说完哐地关了门，也不管门口站着的江饮冬。

他靠在门上听了会儿，脚步声很快散开，人都走光了。

魏鱼眉眼耷拉着，姥姥出来看一眼，“我好像听见冬子的声音了，小鱼怎么不去和哥哥玩？”

魏鱼正要说自己不想和他们玩，就听见身后的门又响了。

他疑惑地打开门，看见江饮冬竟然还站在门口没走，魏鱼又朝他身后张望了下，发现空无一人，确定了江饮冬是来找自己的。

“你还有事吗？”

魏鱼今天没穿背带裤了，穿了套黄色的短袖短裤，露出的小胳膊小腿儿都亮白亮白的，江饮冬瞧了瞧自己晒黑的胳膊，不动声色地往背后收了收。

他背着手，一副老大哥的样子，算起刚才的账：“我话都没说完，你就把我关门外。”

魏鱼小手捏住衣角，眼珠转了转，“你还不赶快追上他们，和我有什么话说呀？”

江饮冬一把拉过了他的小手，“谁说我要和他们玩，带你去我家。”

魏鱼惊讶的瞪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他拉了出去，走出去后江饮冬突然停下来回头，朝屋里喊：“赵姥姥，我带小鲤鱼上我家玩！”

屋里姥姥应了声，魏鱼被拉着走好几步，回头瞧见姥姥站在门口，笑着朝他招手，让他放心去玩的意思。

魏鱼收回视线，盯着握住自己手腕上，和自己颜色分明的手掌，觉得很好玩，悄悄抿嘴笑了起来。

江饮冬恰好这时回头，看见了他嘴角的笑，也大笑了起来，魏鱼赶忙一收，嘴唇绷的紧紧的，被握住的手也往下拽。

江饮冬忙抓紧了，“我看你笑起来好看才笑的，还不让我笑啊？”

魏鱼凑近了点，仔细瞅了瞅江饮冬乌黑的眸子，没从里头瞅见说谎的慌张，信了他的话，这时小脸慢腾腾的红了。

“没，我、我……”

说半天没说出来，江饮冬拉着他继续走，“你不用怕他们，用石头砸你的我刚才帮你教训了，下回他们再这样你跟我说。”

魏鱼没吭声，江饮冬侧头瞥他，见他又垂着脑袋，浓黑柔顺的头发快把小脸都遮没了。

“你头发长点也好看，脸都小小的，”他摸摸自己的脸，“可惜我爸不让我留长发，不然我是不是也和你一样脸小了？那些说你的人就是自己没有，故意气你的。”

“为什么要脸小呀？”魏鱼抬起小脸疑惑地问。

江饮冬想了想，“因为脸小能偷偷多吃点肉，肉长在脸上也不被发现。”

魏鱼恍然大悟，觉得很有道理的点点头。

他原来和妈妈的新家人一起生活时，就没有多少肉吃，那时候头发还不长，那个叔叔就总是捏着他的脸说他能吃，现在不怕啦。

可是现在脸不小也不怕了，姥姥也捏自己的脸，说他脸上没肉，让他使劲多吃呢。

魏鱼心情大好地跟着江饮冬去他家。

上午没什么好看的动画片，江饮冬拿了自己珍藏的游戏机出来，两人靠坐在一条板凳上，脑袋抵着脑袋。

江饮冬将手柄往魏鱼那杵了杵，“真不玩？”

魏鱼犹豫了下，还是摇了摇头，“你玩，我看着。”

“行吧。”江饮冬操纵着小人，“那我先玩一遍给你看。”

小人拿着枪上蹿下跳，遇见敌人时，魏鱼心里一紧，小手握拳，看见小人把敌人干掉后松口气，接着别的攻击来了，然后是腾空跳崖，魏鱼吞了吞口水，好在江饮冬及时化解困境，有惊无险。

但多少有疏漏，小人死了两次，在第三次时，终于过关，魏鱼揪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江饮冬余光注意着身边小鲤鱼的动静，弯了弯嘴角，“试试？”

魏鱼盯着电视屏幕，蠢蠢欲动，手指头动了动。

这时，大门从外面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手上提着菜，魏鱼有些无措地站起来，江饮冬喊了声“妈”。

魏鱼忙跟着叫了声“阿姨”。

女人笑着上前来，温柔地摸了摸魏鱼的脑袋，“是小鱼吧？你姥姥常跟我提过你。多玩一会，吃了午饭再回。”

魏鱼红着脸，讷讷道，“谢谢阿姨，我、我要陪姥姥吃饭。”

江饮冬他妈也没勉强，“那让小冬送你回去，昨天装西瓜的盘子别忘带回去。”

两家人不过百米远，江妈看出来江饮冬不舍得这小孩走，才说让他送。

也是这孩子乖，连小冬都对人不同寻常，还带人玩游戏，要是街上那群皮孩子，小冬只怕早就打发了。

江饮冬把人从家里牵到自己家，又给送回去，服务很到位。

送到赵家门口时，江饮冬难得有点不舍。

这小孩长白净好看，还乖软听话，带着玩让他舒心的很。刘多麦那一群小孩太闹，老吵嚷的他烦，但他自己一人也没啥好玩。有小鲤鱼在，不吵不闹的，逗一逗还好玩。

江饮冬还没走，魏鱼浓黑的睫毛眨了眨，到嘴边上的“拜拜”吞了回去，抬起眼睛盯着他。

江饮冬咳咳两声，“明天轮到你找我了。”

“找你？”魏鱼疑惑。

江饮冬点头，“昨天你去我家送瓜，今天我来你家，明天该你去我家找我玩了。”

听上去很有道理，有来有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