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被严严实实挡住了, 解说席没有。
解说席也有个副屏幕,可以实时看各个分频转播的公屏聊天,有必要时还能挑一部分互动, 或是解答上面的问题。
于是,铺天盖地的省略号和“小白鹰怎么下去的”追问里,就听见那位以金句频出著称的解说员忽然:“嘿嘿。”
西蒙斯也:“嘿嘿。”
转播区:“???”
嘿嘿是什么意思啊!
西蒙斯你个浓眉大眼的怎么也叛变了?
贼神气亮翅膀的小白鹰到底是怎么下去的啊!
到最后也没人弄清楚答案,直播间的镜头再开, 已经切到第一个准备上场的选手了。
一片悻悻的唉声叹气里,解说员清了下喉咙,敲敲话筒:“欢迎, 这里是全俱乐部联赛分站第二站。”
他的语气归于正经, 也代表了这场比赛在“温室”中的地位。
在S03世界, 由于温室的存在,这类包含艺术性质的竞技赛事传播力度很广。而花滑这个项目,仅次于世界杯的赛事, 就是所谓的“全俱乐部联赛”。
这是纯粹从影响力的角度排序——事实上,前者是完全正规的成年组赛事,而后者则是温室内举办的青少年联赛。
凡是从联赛出去的顶尖运动员,只要运动生涯不夭折, 一定会在世界杯上占有一席之地。所以全俱乐部联赛其实还有个相当中二的别名, 叫“勇者角斗场”。
“勇者嘛,外面那些成年组顶尖选手就是恶龙。”
西蒙斯当年也是这样一路升上去的,现在给新进来的观众解释,还相当怀念:“全俱乐部联赛出来的少年勇者, 升组以后就拎着剑杀出去屠龙, 后浪拍前浪。”
他一边说, 一边看青年组的准备区, 一撮显眼的小红毛正弯腰穿冰鞋:“这次外面的成年组可要提心吊胆了。”
项光远这名字温室里外都差不多记住了,就算没记住,也能认得那一脑袋小红毛——目前在青年组难逢敌手,十五岁解锁四周跳和高质量3A,当之无愧的青年组一哥。
只不过,按照AI之前给出的数据,这位拎着剑出去溜达一圈、能把恶龙全剁吧剁吧做菜的新一哥,最近似乎在过发育关。
不客气地说,满大街的俱乐部其实都在盼着项光远过发育关。
花滑是高精密运动,运动员对自己身体必须了如指掌到每一寸。
比起女单那边近乎致命的发育关,男单相对压力会小些,但身高、体重和力量骤然发生明显变化,状态必然跟着跌落。
哪怕这种跌落是暂时的,也能稍微挪一挪那个恨不得长在冠军领奖台上的屁股,给别的同年龄组别的少年运动员一点盼头跟念想。
“发育关对项选手的影响这么小吗?”解说员看了看公屏,替转播区问,“上个赛季的AI预测,项光远有70%的可能性会在发育关状态跌落,有30%的可能沉湖。”
“沉湖”就是指在青年组叱咤风云的选手,到了成年组却因为身体原因,要么定格后的身高过高、要么关节韧带出问题,再或者是困于发育关跳跃失控导致的伤病,变得查无此人。
项爹就是这么被迫转双人组的。夫妻俩原本的打算,也是等项光远结结实实输几回磨磨性子,踏实了知道服软了,就尽快把人转过去。
结果谁知道一直等到了这个赛季,这位一哥还在残酷的嘎嘎乱杀,甚至还在前几天相当嘚瑟且臭屁地炫了个带辅助的单脚4lz。
那AI还挺要面儿,自己偷偷摸摸就把上个赛季的预测存档给删了,要不是当时有人截图,都找不着证据。
“AI没有预测错,发育关的影响也不小。”西蒙斯摇了摇头,格外专注地看着青年组场地。
项光远的手气也是他们家一脉相承的梗——他爷爷抽签就相当离谱,十次能有八次第一个出场,后来为了转运染了一脑袋金毛,才勉强变成了第二第三个出场。
等到他爸妈这一代,金毛已经不好使了,夫妻俩挨个照着调色盘试了一遍,最后用蓝紫配色堪堪脱非入欧。
大概就是因为“照着调色盘试了一遍”这个操作,又或许是两代人的迷信耗尽了最后一点运气,直接导致项光远就算把脑袋染成绿的也不管用了。
项光远也挺认命,家常便饭地去抽了签、家常便饭地第一个出场。
现在,项光远正用他的短节目,家常便饭地碾那个敢让人撞他师弟、害得余老师不得不亲自去处理的教练的脸。
出发前说好了不让余老师替他们操心的!
他们大哥第一次上冰比赛,足足两分半在热身场地没人管!
足!足!两!分!半!
项光远的短节目刚好两分半,他今天没上最拿手的《黑天鹅》——事实上,他已经挺久都没上过那个节目了。
没感觉,找不着状态,那种阴郁疯狂宛若宣泄戾气的地狱之舞,回头想想居然像是上辈子的事。
这回的题材是跟着余老师去雪谷取材,大家伙挤在一块儿,围着一团烧得噼里啪响的柴火,愣愣看着的那片湖。
纬度原因,高寒地区的湖面会结冻,边缘的薄冰尚未成型、风又将浪卷起来的时候,那些脆冰就会被流水推上湖岸。
那是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震撼——像是冰龙褪下的鳞,湖水冰冷清透,涌动的浪里掺进冰碎碰撞的清脆声响,仿佛有玻璃在水中流动。
站在湖边,你会觉得呼吸声太响都是罪过。
高益民没那个艺术细胞,愣愣看了半天,没头没脑来了一句:“……这要掉下去得多冷啊。”
“我谢谢你。”当时项光远正灵感上头啊啊啊疯狂编舞,差点被这一句话闪了腰,双目无神盯着他,“我是风的精灵,正在冰上头蹦跶呢。”
高益民立刻牢牢闭住嘴巴,飞快躲到余老师身后。
项光远气乐了,蹦起来想锤他,却莫名奇妙地忽然绊了一跤,差点就一头栽进湖里帮高益民试试有多冷。
余老师的手杖稳稳当当把他勾回来。
项光远踩了半脚冰水,冻得针扎一样连疼带木,急着要蹦跶着去火堆旁取暖,却又离奇地动弹不得。
——有传闻说,“温室”的一部分特殊坐标,是数据的连接点,没有空间与时间的概念。
你要是意外碰到了,有可能会看见过去、有可能会看见未来。
也有可能会看见另一个平行世界。
项光远那会儿就想起这个传说,他说不出话,就只是看着余老师。
“所以,你们要是看到有人要掉下去。”
余老师没和其他人一起笑高益民,只是抱着小雪团,和他们认真讲:“记得拉一把……”
……记得拉一把。
湖水这么冷,要是看到有人掉下去,倘若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就记得拉一把。
别让他沉在这么冷的湖底,那里面既黑又冷,看不见雾凇、看不见雪,看不见冰做的龙鳞。
项光远的这支短节目叫《沉湖》。
他不知道是否有过这么样一个故事,没听过、也没看过,只是那几秒的时间里,他像是因为踩到了那个点,意外旁观了一个沉进冰湖里的少年——或许是某个被他们顶掉、不会再发生的平行世界。
看起来比他还小的、伤痕累累的沉默的男孩,软软的黑头发和黑色的眼睛,看起来很听话。
男孩沉进湖里,黑色的眼睛平静死寂,流畅无声地开口,一连串地气泡冒出来。
……记得拉一把。
余老师教他们,看到有人要掉下去,记得拉一把。
项光远过去从不管别人的事,因为他是天才里的天才,注定没人喜欢,注定会抢占别人的机会,注定会被所有人孤立和排斥。
他过去靠《黑天鹅》疯了一样发泄郁气,冷冷盯着那些被教练磋磨的师弟,咬着牙恨恨地想,你们不理我,我也不拉你们。
其实他明明从小就中二,看电影最喜欢看《超人》、看动画片最喜欢《阿童木》,做梦都想当大英雄。
从开始练《黑天鹤》的那天起,项光远就在做一个梦。梦见他在某个永远不会发生的平行世界,先是练废了一条腿,又因为冷眼旁观了某件事而痛恨自己,彻底堕落成了个整日消沉的游民。
他一个人的时候甚至偶尔会恍惚,会觉得也许真发生过这种事——他被燕教练种下了“不赢就是废物”的念头,在离开温室过发育关的时候活生生把自己练废了。后来又听说有人篡改了教练手册,一群比他们更小的孩子年轻气盛,跑去温室里找罪魁祸首寻仇……
因为误入的那几秒钟,他好像真的看见,那个世界的他下意识就追进了温室。他想要去给那些被人糊弄的小屁孩解释,燕教练在撒谎,他知道,他敢肯定,他废掉之前好歹也是那一代最牛逼的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