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卿眠是被胜殊娘娘从一个邪修的老巢中救出来的。
说实话, 这算不得特殊,因为胜殊娘娘救过的人虽不说不计其数,但也绝不在少, 甚至有许多现在和他一样, 效力在娘娘身边。
但这确实是让谢卿眠一直引以为傲, 并且想到都会觉得幸福的事。
他至今记得见到娘娘的第一眼。
掌气破开厚重的石门,天光照入从未见过天日的阴暗洞穴。鹅黄长裙的美人站在门后, 逆光而立, 衣带当风,发梢微扬,恍若神仙妃子。
彼时的他连完整的人样都没有, 半人半鸟, 长满羽毛, 浑身脏污。
但女子却毫无芥蒂, 将浑身是伤的他抱入怀中,轻声安慰, 对他说没事了, 让他别怕。
因为他样貌太过特殊, 不好带回仙门,娘娘便将他送到了一位隐居的友人处, 请友人照顾他。
此后娘娘虽然没再来过,却会偶尔写信问及他, 那位照顾他的前辈也会让他将想说的话写在信里寄给娘娘。
他用了三年学会了控制血脉特征的方法。
之后不久, 他便向前辈表明了想拜入白玉京的想法。
前辈同意了, 并为他打点好行李。
特殊血脉往往都会拥有着超越常人的修行天赋。
他轻松过了白玉京的入门试炼。
在册封仪式上, 娘娘认出了他。
她还记得他!
不止如此,娘娘还提起了他们往来书信里的内容。
原来自己写的信娘娘每一封都有看。
这让谢卿眠欣喜若狂。
但坏消息是, 那一年,娘娘并没有收徒的计划。
当时的娘娘刚成为白玉京兼奉天盟的领袖没多久,一心扑在修界改革上,没有精力再教导弟子。
而按照白玉京的惯例,一旦成为其他人的弟子,就得跟着师父去分部。
这不是谢卿眠想要的,他来这里是为了离娘娘更近,他唯一想要的师父就是娘娘。
他拒绝了所有抛出橄榄枝的部堂,以入门试炼第一名的成绩留在本部做了普通弟子。
他在等娘娘需要徒弟的那一天。
然而这一等就是一百三十七年。
从一介凡躯,等到了化神初期的境界。
化神初期。
这已经可以成为小一些的州郡的部堂了,而他还在做一个普通弟子。
漫长的等待教他绝望。
他逐渐变得尖锐刻薄,憎恨所有人,将自己成不了娘娘弟子的原因归咎到他们身上。
他也不是没想过恨娘娘。
自己的心意如此明确而真挚,为什么,她就无动于衷呢?
他只是想做她的弟子啊。
但每当生起这样的念头时,他又会想到在阴暗湿冷的洞穴里,那个击碎石门,如
同天神般降临在他面前的身影。
然后就恨不起来了。
毕竟,哪会有人恨自己的光呢?
又是新的一年,白玉京新招了不少弟子。
谢卿眠并没有上心。
左右和往年没差别,呆上三五个月,天赋好的被各地部堂领走,天赋差的做普通弟子,或留在白玉京,或分到各州府。
直到一个人进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个沉默俊逸的少年人。
谢卿眠总会在练武场碰到他。
一开始两人一句话不说,各练各的。
少年应该学过一点凡人的功夫,无论是拳脚还是武器都使有模有样。
可惜修行的天赋过于平平无奇。
在同届入门的弟子陆续引气入体的情况下,他依旧毫无动静。
最终不出所料,大部分弟子都被领走了。
只有少年剩了下来。
但少年似乎也不急,依旧每天来练习外功。
或许是这份与众不同的沉静与冷漠吸引了谢卿眠,他开始与少年说话。
一开始只是互通名姓。
少年自称齐钺。
之后开始每天打招呼。
再后来便开始在结束练习后留下来等一等对方,聊上一两句。讨论的内容或是白玉京事务,或是修行心得,或是个人想法。
少年根骨不行,但悟性却奇佳,对许多事情毒辣的见解。
谢卿眠认为,一个人聪不聪明是很容易从聊天看出来的。少年就是聪明人,而他也是。
身为资历最老的普通弟子,他属实受够了与那些愚钝的后辈打交道。这样一个聪明的聊天对象仿佛是给他的“礼物”,让他可以将无处倾诉的心里话一吐为快。
虽然少年的言辞态度总是尖锐锋利,但这样反倒让当时处于不得志的怨恨中的谢卿眠,产生了对同类的惺惺相惜。
齐钺和他一样刻薄,便代表他们经历过等量的痛苦,
而齐钺的痛苦来源他也能猜测:和其悟性不适配的根骨天赋。
明明智慧能够到更高的地方,却被□□所拖累。
——真残忍。
虽然如此说着,谢卿眠却是幸灾乐祸的心情。因为若非这样,少年也不会和他坐在一起,和他说话了。
他们都是被命运折磨的人,甚至齐钺的未来比他更无望。
他可以对齐钺交心。
抱着这样的想法,谢卿眠说了很多自己的事:对周遭的怨恨不满,对娘娘的钦慕而不得,对人世的痛恨与诅咒……
他不是那种能默默将苦难嚼碎咽下,或者沉默隐忍地与苦难相处的人。苦难于他就像藏在喉咙里的刀片,他要吐出来,吐出来才能活。
他太需要向人倾诉了。
而遇到一个让他认可的倾诉对象并不容易。再加上齐钺也确实是个安静认真的好听众。
不知不觉间,他就将除了血脉之外的秘密,几乎全讲了。
甚至没有注意到,齐钺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不过谢卿眠也不是很在意。
本质上,他并不是一个关心旁人的人。
而齐钺的尖锐有时候则会冷不丁地刺到谢卿眠。
比如他那句“你的娘娘如果要你,早就收下你了”,就叫谢卿眠介怀到如今。
他何尝没有想过这个道理。
——娘娘或许不是不想要弟子,只是没有看上他。
但当时他已经等了一百多年了,他承受不了失败,他必须成为娘娘的弟子,他就是为了这一件事活在世上的。
终于,第二年。
娘娘表露了收徒的意愿,承诺会在十三宗门的联合大比中,收下取得最高名次,且还未拜师的白玉京弟子。
所有还未拜师的白玉京弟子疯狂了。
而在谢卿眠眼中,这个位置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作为一百多年没拜师,独自默默修炼到化神期的奇人。在符合拜师条件的弟子里,没有人的修为能超过他。
那些不自量力的,幻想能成为娘娘弟子的人,无异于是在觊觎他的东西。
谢卿眠内心涌现出了难以压抑的怨毒,恨不得给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好看。
打断他们的手脚,让他们根本没办法上擂台。
但白玉京严禁内斗。
他只能拼命地练习,将内心的暴戾发泄在演武场的木人桩上。
过程中,齐钺就坐在场地边缘静静看着他。
但和过去不同的是,这次在他的练习结束前少年就准备走了。
“你不恭喜我吗?”他叫住少年,神情不无得意。
娘娘的收徒条件几乎是比照他设立的。
谢卿眠认为这就是对少年那句“你的娘娘如果要你,早就收下你了”最好的反驳。
少年回过头,冷淡道:“事情还没落定,有什么好高兴的?煮熟的鸭子,有时候也能飞呢。”
谢卿眠知道,他嫉妒了。
作为同样被命运折磨的人,对即将腾飞的同伴的嫉妒。
后面的日子少年没再来练武场。
期待的联合大比终于到来。
谢卿眠一路过关斩将,进入了决赛。
只剩下最后一场。
听说对面晋级的人也来自白玉京。
不过谢卿眠并不担心,他再次复盘过年轻弟子里对自己有威胁的人,确信他们都已经有了师父,哪怕赢了也不满足条件。
但走上来的人不在其中,而是个他万万料不到的对象。
齐钺。
那个经常在练武场听他谈心的“炼气期”少年。
搞错了吧!
他只有炼气期,引气入体都用了半年才做到,怎么可能进决赛?
唯一的可能就是齐钺表现出来的实力是假的。
并且他的真实实力远强于自己,所以才能在平日的接触里毫无破绽地蒙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