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番外四

惊蛰天,窗外闷雷轰响,室内灯光摇曳。

到了后半夜,卧室的动静停了,袁珩搂着怀里的人昏睡过去,不忘轻轻抬手捂上萧子昱的耳朵。

恼人的雷声越来越大,仿佛响在耳边,袁珩猛地惊醒,有什么东西滚落的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那是一只通体漆黑的蹲虎镇纸。

袁珩惊愕地抬起头,雕花柚木书桌映入眼帘,而他一身漆黑描金的衮袍,分明是太子的装束!

旁边伺候的太监已经哆哆嗦嗦将镇纸捡了回来,好生放在桌面上:“殿下……殿下可是做梦了?”

谁不知道大梁的太子长风喜怒无常,软禁老皇帝,排挤手足,身边人伺候得稍微不得心就会招致责罚。

然而此刻太子殿下却丝毫没有降罪的意思,眼底闪过一丝悚然,肃声问道:“今年是哪一年了?”

大太监不敢多想,只当太子叫梦魇住,轻声道:“回太子殿下话,是大梁□□年。”

袁珩猛地舒出一口气,时候还早,是萧子昱入宫的前一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回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是做梦,一切也没有到不可挽救的地步。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形晃了晃,似是还有些恍惚,沉声吩咐道:“备车出宫,孤要去南蜀。”

老太监呆住了,且不说现在惊蛰天,外面打着雷雨。南蜀灾年未过,到处是难民流匪,同边境纷争不断,去了岂不是置身险境。

他扑通一声跪下:“殿下万万使不得啊,蜀地多瘴气,又恰逢灾年,正乱着呢。”

袁珩眉心轻攒,倒是没立刻发脾气,沉声道:“孤的决定什么时候轮到你置喙了,还不下去准备。”

老太监领命去了,梁太子秘密入蜀,快马轻车,足足跑了十日。

到了蜀地,果真同老太监说的那样,民不聊生,行乞者随处可见,他乔装成哪家的富贵公子,行走在蜀都街头,只觉得触目惊心。

袁珩随口试问身边的地方官:“这附近可有什么出名的梨园?”

太子殿下一时兴起,想来江南邂逅美姬倒也不难理解,但地方官战战兢兢道:“近来年成不好,什么园子都开不下去,先前的伶人大多云游四方,给豪绅贵族作陪助兴者多,开园接客的是真没有了。”

见袁珩面色低沉,他急忙找补道:“近日来有一沈姓富户大设宴席,给家里的老爷子祝寿,几乎搜罗了全城的草台班子,在街上奏乐三日,以彰族威。公子若是不嫌弃,可以到那里瞧瞧。”

在城里寻人堪比海中寻针,袁珩别无他法,循路找到了沈家的宅子,果然远远就听到了吹呐打鼓的声音。

戏台子是临时搭起来的,歪歪扭扭简陋无比,登台的班底却很硬,几位身形颀长的男子或坐或立,吹箫弄弦,清灵乐声倒和周遭的靡靡淫乐极不相称。

袁珩不管不顾挤到近前,想要看清他们的相貌,只听琴声稍寂,一道清亮的嗓子插了进来,层叠拔高,回环转折,唱的是《汉宫秋》。

他觉得这声音有种说不出的熟悉,身边的地方官已经叹道:“唱书的竟然是个娃娃,岁数不过舞象之年。”

袁珩凝目看去,台上的少年不超过十三四岁,下颌圆润微尖,瑞凤眼还没长开,尚不具备日后的诸多风情,他梳着童子发髻,身上却套着件极不合衬的戏服,但这不妨碍他舒展姿态,动作间端庄娉婷。

像一只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天鹅,就算是唱戏,也高高扬着颈子,眼睛中黑白瞳仁儿分明,散发着奕奕神采。

袁珩下意识捏紧了拳头,台上那人不是萧子昱又是谁?

当年萧子昱假扮质子入梁,在永巷住了大半年才得以见到太子殿下。成长中的少年一天一个样,不过是看到了两年前的人,竟叫袁珩有些不敢去认。

怎么会这么小,像一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莹蓝额坠衬得肌肤雪白,一举一动间已经有了多年后的影子。

萧谨川怎么回事,让这么小的孩子出来卖艺。

少年清朗的嗓音不似青年时那般温润,唱到极高处又陡然一落,周匝多次。周围看客大都抱着同沈家人结交的目的,没想到被纷纷吸引了去,拨弦吹箫的声音同他配合巧妙,宛如花坞春晓,闹到热烈处又戛然而止。

叫好声鼓掌声雷动,袁珩站在人群中,仍有些回不过神,原来早些年的萧子昱竟如此遭人喜爱。

恍惚间,台上的少年已经拱手做了一礼,施施然退下,不远处的人群中却又响起一阵骚乱。

众人侧目,竟是那年逾六旬的沈家老爷子叫人扶了出来,颤巍巍抬起鸡皮纵横的手指,指向台上的萧子昱:“那乐伶是哪里人?”

家仆们喝住萧子昱,高声问道:“老爷问你话呢,哪儿来的?”

不等萧子昱回答,有一拨弦的青年站了起来,恭敬道:“我们是蜀国本地人,恰好云游至此。”

沈家老爷子眯起眼睛,点了点头,又对身旁人说了什么。家仆高声吩咐道:“老爷说要将那乐伶留在府里侍奉,你们要几钱赎身费?沈家定然不会还价。”

此话一出,方才说话的萧谨川登时变了脸色,再次作揖道:“家弟年纪尚幼,不足够出师,怕侍奉不好老爷。”

像是没料到他会拒绝,周围看客小声私语起来。恰逢灾年,四处云游的生活绝对不会好过,能有一处地方落脚,应该满足才是。

更何况那沈家老爷年纪大了,不定哪天就撒手人寰,被他玩上几年,分得一笔财产,起码能保证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果然,沈家也没想到梨园会不放人,家仆仗势行凶惯了,厉声道:“这是沈将军府邸,岂是小小梨园戏子能做主的?被我们老爷看上是你师弟的福气,要是哪天刀剑无情,害你师弟早夭在路上,可闭别怪我们沈家当初没给你机会。”

“你……”梨园弟子纷纷站了起来,然而家仆行动更快,不由分说便将台子围了起来,且各个身强体壮,功夫傍身,根本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看客们纷纷屏息退后,生怕惹上麻烦,宽敞的街道一时竟鸦雀无声。这时一声低笑从人群中传了出来,地方官胆战心惊看着身旁的袁珩,只听他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沈桓的宅子。”

老爷子浑浊的视线看了过来,家仆怒道:“我们大将军的名讳也是你一介小白脸能直呼的?”

埋伏在周围的大梁暗卫一瞬间绷直了身体,他们跟随袁珩经历过宫变,早都认主,且各个以一顶百,功劳震天,将整个将军府端了也不在话下。

袁珩做了个手势,示意稍安勿躁,在众目睽睽之中站了出来,话是对沈家人说的,目光却始终盯着台上的萧子昱:“沈桓再厉害,也不过是大梁的手下败将,你们一个个的眼高于顶,难道是两足直立太久,都忘记自己是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