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40年前的一个冬季。
吴茵茵来到了石桥古村。
三年前, 她在这里丢了一个孩子,如今她想把她找回来。
进村的时候,吴茵茵是踩着雪去的。
今年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幺蛾子,这种极南之地竟然下了罕见的大雪。并且天气预报显示明天晚上还会有一场大暴雪。
吴茵茵不免有些心惊。因为三年前她来这里扔女儿的时候, 也是冬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不过这种反常的天气总不可能频繁出现。
她清楚记得她把女儿抛下的时候这里很热, 应该不会有问题。
不要吓自己。我不能自己吓自己。
我当年……当年把女儿扔在一块农田旁, 那块田周围被打理得很整洁,证明常有人去那里。那个人会看到我女儿,会把她捡走的!
我记得……我记得那附近好像还有棵榕树,还有户人家……
总之, 芷珊她肯定会被看见,会被带走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吴茵茵踏进了村落。
村口有一群人围在一起,他们一边烤火, 一边侃大山。
吴茵茵叫走了那里面最会侃大山、疑似消息最灵通的那位村民, 给了他一笔钱,向他打听起情况。
“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 最近三年里, 有没有人突然多了一个女儿?”
“啊?还真有?她住哪儿?”
“她一个人住在一棵老榕树边?
“哈……是她了,应该就是她了,请问她叫什么名字?
“哦?那个人叫喜媚是吗?
“那么你能不能带我过去看看呢?
“这些辛苦费有劳你收下!”
……
那位村民答应了吴茵茵的要求。
吴茵茵一边跟着他走, 一边打听到了许多跟喜媚有关的事。
“这个喜媚啊……逢人就说她的女儿有多漂亮、多懂事, 但是谁也没见过她的孩子。奇怪吧?
“她啊……流过产,估计在那之后, 脑子有问题了。那个所谓她的女儿,是她幻想出来的。她根本没有孩子嘛!”
“害, 我还帮她夫家管教过她呢。她想跑?没门儿!石桥村的女人,生在这里,死也要在这里的呀!”
“哟,要说这喜媚啊,受过不少苦,跑了好几次,都没能跑出去!她为此挨了不少打。可笑的是,她还想报警呢!”
“哎哟,女人啊,就该老实本分一点。我看……当初就不该让她去镇上卖东西。
“她是不是跟镇上那些读了几本书,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女孩子们有了交流,觉得我们封建迂腐,想逃离这里啊?她可真不懂事。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那能有错吗?!”
“但你还别说,她声称自己有了孩子之后……没那么疯了。”
“我那天看到她又下地干活了,这多好?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嘛!老想着跑干什么呢?
“谁让她肚子不争气!她的肚子要是争气,她也没必要受拍喜的苦!”
“希望她以后都老老实实的吧……”
“不过,老张家怕是不想要她了,想另外娶个媳妇。”
“什么?你问她孩子是什么时候有的?你让我想想啊……
“对了。三年前!就是三年前!!!”
如此一来,吴茵茵了解到了许多跟喜媚有关的事情——
她无法怀孕;她遭受过“拍喜”;恰恰是三年前,她有了孩子;她还正好住在榕树边。
被这村民带着赶到榕树边的时候,吴茵茵仔细打量着这里的一切。
当年她是趁着夜色来这里抛孩子的,她看不太清周围的环境,全程匆匆忙忙,而又战战兢兢,也就没能记下具体位置。
时隔三年重新来到这里后,她看着眼前的榕树,还有榕树边的那座破屋,渐渐回忆了起来,发现当年她确实是把孩子扔在了这里。
所以……果然是喜媚带走了她的孩子!
吴茵茵的一颗心简直悬了起来。
喜媚的遭遇令同为女人的她感到难过、同情。
可也正因为这样,她不能让芷珊留在这种落后的村庄。
不管付出任何代价,她都要带芷珊走。
带路的村民离开后,吴茵茵走到敲响了这间破屋的房门,但是并没有人应门。
于是她围着这屋子绕了一圈,试图找到自己孩子存在的蛛丝马迹。
她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现在不是农忙的季节,旁边的地里全是雪,也确实没有人在干活。那这家人总该待在家里才对吧。可为什么没有一丁点声音传出来?
再者,喜媚应该跟她的丈夫和公婆住在一起,可这屋子未免太小了,似乎不太够住,连个堆柴火的仓库都没有……
围着房子绕了一圈后,吴茵茵又来到了房门口。
这会儿喜媚居然出来了。
看到吴茵茵的那一瞬间,她面露警惕,立刻后退了几步。
喜媚的脸色有些蜡黄,身体也格外瘦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苦楚。
与吴茵茵仅仅对视了一瞬,她就迅速往屋内退去,试图重新拉上房门。
吴茵茵赶紧上前阻止了她。
“你好,我来是想问你,你三年前是不是捡到过一个孩子?
“那是我的孩子。请你把她还给我!你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我甚至可以——”
“她是我的!她是我的!谁也不许抢走她!!!”
喜媚“砰”得一下把门关了。
吴茵茵吃了个闭门羹,一边心急火燎地拍门,一边喊着:“你看看你现在的状况!你什么都给不了她!
“我现在情况好起来了,我能给她好的教育!当年抛下她,确实是我的错。现在我好起来了,我有钱了,我想弥补这一切!
“对了……她是个姑娘。你们这里封建落后,女人就跟个生育工具似的。你忍心她以后走你的老路吗?你要把她困死在这里吗?!
“我在大城市买了房子。那里有很新潮的思想,跟这里完全不一样!芷珊跟着我走,以后就不用在这种落后的山村受苦了!
“如果……如果你也生活在城市里,那也就算了。可你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怎么放心把芷珊交给你啊?!
“你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喜媚一直没有回应,吴茵茵的情绪也有些失控了。“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吴茵茵一直待到了日落西山。
可自始至终,喜媚都没有回应她。
等到将近晚上10点的时候,屋内总算有了动静。
那是喜媚在唱哄婴儿睡觉的摇篮曲。
“灵灵,你快乐地长大,妈妈就开心了……”
吴茵茵当即道:“她不叫灵灵,她叫芷珊!她是我的孩子!
“你让我进去!你连灯都不点,黑漆漆的,这对孩子眼睛不好!你让我进去!你让我进去!!!”
这一夜,吴茵茵终究是没能再见到喜媚,更遑论见到芷珊。
于是她暂时离开了村子,第二天一大早又赶了过来。
她没有直接去见喜媚,而是找到了昨日见过的那位村民。
她又给了这位村民一些钱,打听到了更多的消息——
榕树边那个破屋,是喜媚嫁人前住的。
她母亲是个寡妇,没有再嫁人,那房子是她们娘俩一起搭的。
后来母亲去世了,喜媚就独自居住在那里,直到嫁到老张家,这才暂时离开了那里。
遭遇拍喜,精神失常后,她不知从哪里学来了“离婚”一词,铁了心要和丈夫分居,于是搬回了那间破屋。
喜媚的公婆正在为儿子寻觅下一个儿媳妇,乐得她搬家,也就随她去了。
当然,这不意味着他们家放任喜媚不管了。
相反,他们从未放松过对喜媚的监视。
喜媚的婆婆身体不好,干不了什么活,平时闲得很,于是成天到晚基本就干一件事——
去榕树那边晃悠,一旦看见喜媚要跑,就扯着嗓子喊全村的人来帮忙抓她。
喜媚好几次没有跑掉,都是因为被这婆婆抓住了。
吴茵茵有些不理解地问:“她跑就跑了,为什么非要每天盯着她?”
那位村民便道:“害,你有所不知啊,现在镇上来了个新领导,居然是个女的!前阵子啊,她抓了好几个村的人当典型……咱们村子偏远,村长又处理及时,这才没走漏风声……”
“那位领导抓什么典型?”吴茵茵问。
“她说现在是新时代,‘拍喜’之类的事情犯法,不许再搞了,还鼓励我们互相举报!这不是要死了吗!格老子的……
“喜媚之前就想过报警,幸好被村长及时发现了……她一旦跑了,肯定要去镇上找到那个女领导告状啊!一个女人都管不住?那老张家可就丢脸丢大了!老张家丢脸,我们全村人也跟着丢脸啊!”
村民连连摆头道,“村长当然也不能允许这件事发生!喜媚告了状,到时候上面要把这笔账算到他的头上的!老张家也不想得罪村长,可不得把喜媚看住了!”
听到这些话,吴茵茵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然后她问村民:“这喜媚的婆家……也就是老张家,除了干农活,还做其他的营生吗?”
“害,他们家能干些啥?他家那儿子就是个败家子儿!还去镇上学人家做生意……呵,亏得一塌糊涂哦。现在他们也就偶尔采点菌子去镇上卖。我们这里,靠山吃山,还有什么营生?”
“他们家还有菌子吗?”
“应该还有些晒干的没卖掉吧。怎么?”
“麻烦你帮我引荐一下他们,就说我把他们的菌子全都要了。”
当日中午,吴茵茵就跟老张家的人一起吃了午饭。
她声称会承包一年的菌子订单,自然得到了张家人的欢迎。
用一中午的时间,她跟这家人混熟了。
见时机成熟,她有意无意提到了喜媚,并装模作样地抨击了她。
这为她博得了张家人的好感。
这家人没什么文化,嘴里也没什么遮拦。
喜媚的公公提了几句喜媚后,气得把筷子狠狠一摔,也不顾外人在,当即说:“要我看,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这个婆娘!”
“不行啊阿爹!”
喜媚的丈夫劝道,“都给你说了,世道变了!今时不同往日!以前打死个女人不算什么事儿。现在是新社会!改革开放了!这是犯法的!警察要是查出她怎么死的,我们都要进牢子的啊!”
……
阳光在这个时候隐没,与此同时风声变得非常大。
吴茵茵看了一眼窗外,知道预报的那场大雪就要来了。
她从包里拿出一瓶酒,递给了喜媚的公公。
等他欢天喜地地接过,吴茵茵道:“这酒送给你。不过可不能贪杯。这酒后劲大,最多喝三杯就差不多了,喝多了容易醉倒。你看,马上要下雪了……下雪天喝酒,不是好事。”
“呵呵,这是怎么个说法?”
喜媚公公用蹩脚的普通话问,“喝酒暖胃!大雪天应该适合喝酒啊!”
“按理说确实是这样。不过……可能是我有心理阴影吧。我叔叔啊,就是大雪天喝酒喝死的。他当时喝的就是这种酒。”
吴茵茵用莫测的口吻道,“他来我家拜年,喝酒喝多了。我妈让他留下。可他非要走。结果吧,他路上醉倒了,爬都爬不起来……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身体都硬了。你们这里几乎不下雪,可能没有经验,那种大雪天啊,人待在外面,是很容易冻死的!”
很快,喜媚的丈夫与公公同时福至心灵般想到什么。
二人对视一眼后,公公问吴茵茵。“吴女士啊,你你你有文化。我问问你啊,如果我劝另一个人喝酒,他喝多了,醉倒在雪地里……如果他冻死了,我不用承担责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