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瑭耳畔嗡然, 刹那间所有声音都远离了他,心里不断回荡着同一个念头:
——母亲回来了。
他不知自己怎么就离开了禄亲王府,回过神时已然跨在马上, 扬鞭纵马, 向侯府飞驰。
他知道,薛沄归乡后最想见到的一定是外祖母, 所以她现在一定在宗祠。
到了侯府,周瑭直接翻上了侯府的围墙,在地下一众家仆目瞪口呆的神色中, 踏着屋脊檐角,径直向宗祠跃去。
直到视野里出现宗祠的影子,他才下了墙。
宗祠的大门就在眼前,薛沄就在那里。
周瑭往前走了两步,猛然停住, 捏紧了拳, 身形有些不可控制的颤抖。
他闭眼做了一次深呼吸, 才慢慢抬步向里走去。
有一个人伏在灵柩边。
那人一身银铠, 肩甲和手臂护甲上布满了刀剑的刮痕和擦痕。铠甲将她的身形武装得高大魁梧,第一眼很难分辨男女,却能肯定她一定是一位驰骋沙场的将军。
——丛云将军。
此时的将军却如同天下任何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一般, 头抵在棺盖边,十指抠在棺木上, 指甲盖用力到失去了血色。
周瑭以为她在哭。
但当将军猛地抬头,与他视线相撞时,那双眼睛里没有泪光。
她眼圈很红, 充满了锋利的警觉,待她看清周瑭的脸之后, 敌意消退,神色逐渐变得恍惚。
“周瑭?”一开口,满是沙哑。
“是。”
周瑭本能地应了声,话音落下,才发觉那出奇的像士兵应答将军。
两人对视,许久都没有说话。
周瑭在努力从她脸上寻找熟悉感。
剑眉浓密,鼻梁高挺,这很像老侯爷;眼睛和外祖母一样是丹凤眼;嘴唇干裂,看不出来……
但不知何时,他在见到薛沄之前的激动都渐渐平息了,只剩下了疏离。
周瑭清醒地意识到,他们是母子,同样也是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
就连那个五岁小孩的魂灵里也没有关于薛沄的记忆,有的只是对母爱的无尽向往。
薛沄也在默然观察着他。
“你有什么心愿?”她忽然开口问。
周瑭愣了愣,没猜到她第一句会问这个。
“我……”
很快他就亮起了眼睛:“有一位兄长很照顾我,但她被奸人所害,进了京兆狱。我想救她出来。”
“罪名是什么?”薛沄问。
周瑭抿唇:“她是汉人和回鹘人的后代。”
“回鹘人?”薛沄眉头紧锁。
一瞬间,她身周浮现出戾气,眼里划过战场厮杀的缩影。
回鹘汗国战败后,一部分回鹘部族归依了契丹十八部。在前线将士眼中,回鹘人等同于敌人。
“她的出生不是她所能决定的,”周瑭解释道,“她作为汉人长大,作为我的兄长,陪伴我、竭尽一切地保护我……”
不知是哪个词触动了薛沄,她从灵柩边站起身,一身铠甲泠泠作响。
她吐出两个字:
“带路。”
*
京兆狱无人敢拦薛沄。
她如今是威震京城的丛云将军,是圣上亲封的武安侯,未来几年京中最炽手可热的新贵。
跟着母亲,周瑭一路畅通无阻。
狱中阴冷潮湿,他想到薛成璧竟被关押在环境如此恶劣的牢狱之中,心里慢慢泛起酸涩。
一想到即将见到对方,周瑭这些天来压抑在心底的担忧与想念就全部喷涌而出,恨不得现在就飞到对方身边。
薛沄拦住了他:“你在这里等着。我先进去。”
“……是。”
狱外,周瑭攥紧两只手焦心等待;狱内,薛沄第一次见到了自家孩儿心心念念的兄长。
“见过将军。”
薛成璧抱拳行礼,动作干练,颇有军中风采。
薛沄审视着他,并未还礼。
“李嬷嬷告诉我,我母亲病重前,曾与你私下长谈。”她冷冷开口,“你们说了什么?”
薛成璧态度不卑不亢:“老夫人请你原谅她。她当年没有支持你退婚皇室,还任由老侯爷将你逐出侯府。她对此很抱歉,但如果重来一次,她仍然会那么做。”
薛沄沉默片刻,道:“我能理解她的做法,从未怨过她。”
她眼神不减锐利:“还有什么?”
“老夫人还嘱咐我有关周瑭的事。”薛成璧道,“他的秘密,还有将军如此隐瞒的原因,我都知道了。”
只听岑然一声,薛沄腰间的刀已横在他颈侧。
她周身凶戾翻涌,杀气四溢:
“你想用这件事威胁我?”
薛成璧慢慢勾起唇角,眼底一片凉薄,没有半分笑意。
“如果有人想得知周瑭的秘密,只会得到他自己的尸体,或是我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