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六日, 皇帝于太极殿,将薛成璧正式册命为太子。
尚书令已有七十二高龄,于鼓乐声中手持册命诏书, 代帝宣读。
“……皇次子萧成璧, 天意所属,兹恪遵初诏, 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 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
肃静之中,一声讥笑响起。
“太子?他也配!”
萧晓从皇室宗亲之中站起身, 满面讥嘲。
“他薛成璧, 不过是个贼!”
“先窃人之妻, 后窃储君之位, 不过多久,便连国也要窃了。到时候我朝还叫大虞么?怕不是要更名为回鹘汗国!”
话音落下,百官面面相觑。
在隆重的册封大典上对新晋储君指名道姓地骂, 如此目无尊法、无所顾忌,恐怕大虞立国三百年来也只有萧晓一人。
尚书令读毕诏书, 徐徐道:“礼有礼法,国有国规。请世子殿下慎言。”
萧晓环视群臣,试图寻找自己的支持者, 却只看到一张张回避的脸。
“你们这些墙头草。不,连墙头草都算不上……你们怕是早就跟薛成璧那杂种串通好了吧!好、好得很!”
他怒极反笑。
“明日早朝, 是不是都准备参我僭越失礼,要治我的罪?用不着,我现在便自去领罚!”
正要“请”他离场的侍卫僵住了身形,眼睁睁看着他阔步离去。
连皇帝都没开口,他们还能做什么?
官场混到现在的大多都是人精,立即揣摩出了皇帝的意思。
皇帝这是故意借着萧晓,敲打新晋的太子殿下哪。
身为上位者,皇帝深谙制衡之道,永远不可能任由一家独大。若不是废太子自己上赶着要卷进景家谋逆一案里,那皇帝且得在两位皇子之间安排几出龙争虎斗。
如今皇帝又隐隐托出萧晓这个裕王世子……这朝堂,永远不得安宁。
几位老臣暗自叹息,将复杂的目光投向新册定的太子殿下。
薛成璧丝毫未受影响,他面上宠辱不惊,从尚书令手中接受了案册和玉玺。
“谢圣人隆恩。”
“谢令君代帝授玺。”
最后向无定上师拜道:
“谢上师为吾册定吉日。”
百官寂然。
谢帝王和谢尚书令皆乃规制,但他谢一个司天监的宠臣,绝非祖宗礼法。
如此讨好之举……这位新晋的太子,怕是要与司天监合盟了。
薛成璧此举,倒是颇合皇帝的心意。
虽然官员们不敢明说,但皇帝心里知道,他们并不赞同自己对无定上师的宠信。
此前萧翎对司天监不冷不热,后来还与无定上师彻底决裂,闹得皇帝本人颜面无光。
如今看来,薛成璧倒是个识趣的。
……不,他的二皇子,该叫作萧成璧了。
册定之礼毕,百官只觉头顶阴云密布。
支持萧翎的后党诸人私下密会,一个个面上郁郁,为废太子愤懑不平。
“裕王世子当真好勇气!世子敢为殿下鸣不平,而我却……哎。”
“情有可原、情有可原。这二皇子行事甚为歹毒,还好圣人命刑部搜查景家,若此案被獬豸司拿到手,那二皇子还不知会伪造出多少人证物证。到时候,恐怕不仅仅景家,连我们都要被牵涉其中!”
“我原以为二皇子构陷景家一事并不绝对,亦或有可能是司天监的离间之计……今日看来是我想岔了。二皇子和司天监,他们本就沆瀣一气。”
“贤弟这才悟到此节?”
“所谓‘天命之子’,不正是那狗屁上师用以愚众的说法?如今‘天命之子’嫁与二皇子,正应了祥瑞。依我看,他们早就暗自结盟了!”
“嘉定县主是武安侯的独女,没想到武安侯世代忠良,如今竟也与奸佞同流合污……”
“这倒不敢苟同。私以为,景家出事以后,那嘉定县主便与二皇子生了嫌隙。”
“何以见得?”
“听闻县主幼时曾与景小侯爷有一段同窗旧情,景府遭难之后,县主着意照料了景小侯爷的姊妹,定还念着同窗情谊。”
“而且,自打景府遭难,县主便一直称病告假,并未上朝。就连太子册命大典也没有出面……”
“想毕是勘破了二皇子的虚伪奸诈,心生不满。”
“可怜县主心慈好善、秉公执正,却不幸遭奸佞蒙骗。”
“若是婚成,又是一对怨偶……”
像是要印证官员们的猜测一样,薛成璧作为东宫太子上朝的第一日,周瑭仍未现身。
群臣毕至,皇帝御舆以出。
薛成璧身着龙纹朝服,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百官之首。
谁也想不到,三年前被打入奴籍、陷于囹圄之人,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为了权倾朝野的佞臣、深得圣宠的太子。
不少朝臣默默不语,心中却翻涌着失望与愤慨。
……奸佞。
与司天监蛇鼠一窝。
窃取来的东宫之位。
大虞后继无望,国将不国……
在种种视线之中,薛成璧手持笏板,向右迈出一步,独立于百官之外。
“臣有本奏。”
他直视着上方的皇帝,朗声开口。
“——臣欲弹劾司天监监正无定上师,以巫鬼之术欺瞒圣人,陷害朝臣,多行不法之事,其罪当诛。”
群臣哗然!
他们不是结盟了么?
怎么突然……
无定上师常年没有表情的脸,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比百官更快一步意识到,此前薛成璧的沉默与恭顺,并不仅仅为了保全自身,更是为了麻痹他的戒心。
这让他以为薛成璧会满足于太子之位,却没想到对方根本,意不在此!
“无定上师罪状有十。”
薛成璧眸光如电,声如惊雷。
“乾元二十四年春蒐田猎,无定上师与四皇子合谋,致太子骑马遇险。谋害储君,此罪一也……”
*
废太子萧翎躺在草榻上,目光空洞地望着铁窗外一缕惨白的日光。
此地虽名为安乐宫,却比冷宫更为可怖,曾经幽禁过大虞历代十三名夺嫡失败的皇子。
在这暗不见天日的铁牢中,五人选择自尽,剩下的八人没有控制病情的药物,很快便陷入疯狂,生不如死。
萧翎觉得后悔。
几日前的早朝,若他以命相逼时下手再重一些,当场自刎便好了。
如此,他倒也不会死得像个疯子。
萧家皇室的人都是疯子——这是大虞藏在最深处的秘密。
大虞的国土是太.祖皇帝在马背上打下来的,太.祖皇帝智勇奇绝,性情却时而刚猛暴戾,时而愁郁难解。
时人不知其为病,后嗣皆以肖似太.祖皇帝为荣。此后三代,大虞将疯病奉为传国之宝,以此视为选择储君的圭臬。
直到三世皇帝郁症急发而亡,皇室才得以惊觉。
四世皇帝延请名医,不仅仅是宫中太医,还有乡野的赤脚大夫、武林医毒圣手,甚至异族巫医、祭司、相士……多方会诊,才研制好了药方。
萧家皇室终于学会了用药物控制疯病,他们一改旧制,濯选未患病的皇嗣继承大统。却没想到,疯病犹如附骨之疽般渗入了萧家血脉,每隔几代,必有一位皇帝继位后患上狂郁之症。
年号为乾元的当今圣上,便是如此。
就在皇帝为此焦躁不安时,无定上师出现了。
他为皇帝提供了一种新的丹药,此丹药不但不会像之前的药方那样危害圣体,还能使人精神百倍。
上师说疯病是乌坦神的馈赠,就是因为这份馈赠,太.祖皇帝才能拥有超乎常人的才智。
皇帝信以为真,自恃为乌坦神眷顾之人。
然而萧翎的生母,先皇后却发觉,皇帝变得极为依赖那丹药,如不服食丹药,不但会头痛难忍,而且脾气会比此前百倍难以控制。
她百般劝诫皇帝停药并疏远无定上师,可没过几日,一贯心性平和的她却突然发了疯,自缢身亡。
彼时小公主萧含君年仅三岁,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摇晃着悬梁的母亲的脚,奶声奶气地央求母亲不要再荡秋千了,下来陪她玩。
九岁的萧翎抱住妹妹,只觉肝肠寸裂,心胆俱焚。
从此,皇帝彻底对丹药上了瘾,他再也无法再离开无定上师一步。
甚至,在萧翎因为母亲暴薨而开始显现出郁症时,皇帝大喜之下,要求萧翎也开始服用无定上师的丹药。
漆黑的、硕大的药丸,在萧翎眼里扭曲成母亲悬梁后青紫变形的脸。
他谦顺地接过丹药,放进嘴里。
司天监的人离开后,他立刻抠喉催吐,呕出丹药。此后的每一日,皆是如此。
没有正常的药给他用,他便生生捱着,唯一庆幸的是自己狂躁时极少,悒郁时多。那些他发病时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伤,稍加掩饰,便无人能发觉。